第241章

  “五年前杨州生乱,他是我逃离时在路边捡到的,当时也不知是怎么想的,许是觉得他可怜,又许是因缘分使然,我将他带走,一直养到现在。”
  苏容妘语调一点点沉下,虽说的并非事实,但脑中想到从前的事,语气里也含着了些真心。
  其实她当初有些隐瞒宣穆的年岁,毕竟镇南王府出事是在五年前,宣穆如今亦是五岁,即便旁人不会立刻想到二者之间的关系,她心中也是有些难安。
  可实际上,那些生养过孩子的妇人,一眼便能看得出来宣穆到底多大年岁,她无论是多说少说也不过是一念之差,无心人不深想,有心避不掉,她最后还是干脆这舍去了那些欲盖弥彰。
  裴涿邂此刻不知在想些什么,眼底蔓起些柔情,苏容妘迎上他的眸光,干脆也将声音柔和下来:“方才我确实着急了些,我不想让宣穆从我身边离开。”
  她无奈笑笑:“即便是豢养个什么宠物,五年时也足够让人抛舍不掉,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宣穆听话又懂事,这五年来与我相依为命,亦是极为孝顺我的,别说他爹娘已经不在人世,即便是还活着,要到我面前来同我争抢,我也定是不会放手的。”
  苏容妘凝望着他,略显单薄的身子裹在外袍之中,用着少有的、同他商量的语气:“莫要再同我提宣穆的身世好不好,平日里不提便罢了,这般一说,便觉得心中不安,总觉得宣穆要离我而去一样。”
  她这副模样,即便是没有什么刻意的讨好,也让裴涿邂拒绝不得她。
  他没有犹豫,应得干脆利落:“是我不好,日后我不会再提。”
  苏容妘点点头,顺势自然地将视线落在宣穆身上,只摆出一个普通母亲的模样来。
  马车一路行到城门口,裴涿邂早已打点过,故而城门守卫并没有阻拦,马车顺利出城门,未走官道,而是行至林中不远处停下来。
  这也是到了要分别的时候,裴涿邂却没有即刻下马车,亦没有叫醒在他怀中睡着的宣穆。
  即便是心中早便有了打算,可真到了这一刻,那些不舍牵扯得他,使得他下意识抬手扣住了苏容妘的手腕,阻止她要将宣穆唤醒的动作。
  苏容妘被他微凉的指尖激地心头一颤,虽没立刻抽回手,但也是握紧拳头严阵以待。
  “怎么了?”
  裴涿邂暗哑的声音吐露出来:“不急。”
  急倒是不急,可却没有连夜送人
  出城,分别时才说不急的道理。
  她想,许是他此刻有些后悔了。
  苏容妘深吸一口气,面上神色如常,伸出另一只手搭在裴涿邂的腕上。
  裴涿邂并不瘦弱,她一只手并不能将他的腕骨圈牢,她也没用什么力道,只是似安抚般让他松手:“你不是说选好了驿站?我带着宣穆早些过去,也好早些休息。”
  裴涿邂周身散发着沉郁的气息,没有被她的轻轻推扯而松开手。
  他略带固执道:“让叶听送你一程,我也好放心。”
  “不必——”
  苏容妘拒绝的话还没说完,裴涿邂便直接打算:“听话。”
  他的语气不容拒绝:“如今世道并不安稳,你独身一人带着宣穆,我实在不放心,让叶听送你一层,最起码——”
  话似在喉咙口噎住一瞬,但他还是人命般道:“最起码,也要让叶听亲自将你交到那瞎子手上。”
  苏容妘觉得他分明是故意的。
  之前还说不会逼着她将叶听带走,却是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再次提起这事,分明就是在逼她做选择。
  她已经出了京都,距自由仅一步之遥,若是同意,她便可与京都中的一切再无瓜葛,但若是不同意,就要被原路带回裴家去,等待着未来不知何时能松懈的城门防守,还要思虑裴涿邂会不会突然反悔放她离开的决定。
  她咬了咬牙,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好。”
  苏容妘的声音落入耳中,便是将他们这段轻易步入结局,他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
  许是盼着她不同意,这样他好能名正言顺将自己的私心展露出来,将人重新带回去,依旧如之前打算的那般,即便是困,也要将她困在身边。
  只是这点落寞过去,他竟是觉得松了一口气,幸好她答应了,否则自己冲动之下怕是会重蹈覆辙。
  他还记得苏容婵咒骂他的话,说他比其更为自私卑劣,他亦似看见妘娘独自一人在正院之中,落寞孤寂,怕她同前朝被看顾在成佛寺的那位一样,最后郁郁而终。
  百般思绪混杂在一处,最后他唇角勾起一抹笑来,扣着那让他执着之人手腕的手一点点松开。
  “好,那便珍重。”
  第354章 他还会来寻你吗
  马车之中最后只剩下苏容妘和宣穆。
  宣穆睡的安稳,尚且什么都不知晓,换到苏容妘腿上睡也浑然未觉,在裴涿邂下马车时,也只是迷迷糊糊睁开眼,还没来得及道别,便又睡了回去。
  苏容妘没送他,只是看着他下了马车,身侧突然空出一大块地方来,随着车帘被掀起又落下,似有冷风吹拂进来,激得她缩了缩身子。
  叶听勒紧缰绳,她早已问过安排好的驿站在何处,只是手中握着的马鞭一直未曾落在马身上。
  她稍稍偏头,余光能看见家主立在身后不远处,颀长的身形将长袍撑起,背脊似松柏般没弯半分,深夜吹拂过去的风将他衣袍拂动,一同被牵连的墨发似要将他掺入身后静谧的黑夜。
  她看不清家主面上神情,但想来他心里定然不是滋味。
  叶听难免有些不忍,干巴巴唤一声:“夫人……”
  声音传入马车之中,略顿了顿,苏容妘未曾立刻回答她。
  她也不知此刻叫一个急迫离开的人有什么用,既不能留下,也不至于说什么道别,能有的也就是回头看一看身后那个孤寂的人,即便是看了也没用。
  只是苏容妘没有探身出马车,亦是未曾去看身后人一眼。
  仅仅在片刻的沉默过后,她低声纠正:“莫要再这般唤我了。”
  她从来都不是裴家的夫人,从前是担了虚名,如今更是不该同夫人二字有任何牵扯。
  叶听轻叹一声,仅这一句她便明白其中意思。
  举起的马鞭最后到底还是落在了马身上,带动这马车缓缓前近。
  裴涿邂亲眼看着马车离自己越来越远,视线有些模糊,让他尽力去望,想要看得再清晰些。
  此番场景似刺得他瞳眸微颤,心口的执着与不舍将他牵拉撕扯,他下意识抬手,好似能将离去的人挽留下来。
  只是深夜的风带起尘土,连着落地的枯叶一同卷起,亦在阻拦他。
  喉咙口蔓起一阵腥甜,裴涿邂眉心骤然蹙起,从怀中抽出帕子掩唇猛咳了几下,清俊的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去,鬓角的发吹拂过来,显得他格外破碎萧索。
  立在他一旁的随侍被他这副模样吓了一跳,忙伸手扶他:“家主,您这是——”
  裴涿邂只觉眼前有些浑浊,他闭上双目缓了缓心神,而后轻轻摇头:“无妨。”
  随侍担心不已:“家主,还是快些回去罢,夫人那边有叶听看着,不会出什么事,倒是您的身子——”
  “我说过了,我无妨。”
  裴涿邂用帕子轻擦了擦唇角,将胸肺之中的痛意一点点压了下去,视线仍旧紧紧盯在那逐渐远去的马车上。
  到底是他妄想,妘娘怎会回头看他一眼?
  她此刻离心如箭,哪里会为他停下脚步?
  黑夜之中到底是不如白日里,若是在白日,他倒是能多看马车离得再远些,只可惜现在夜深如泼墨,不过几息的功夫,马车便带着他牵挂着的人,一同消失在黑夜之中。
  周身的力气似刹那间被抽走,袖中的手用力到骨节泛白,最后也只是空空松开,落得一声喃喃低语:“回府罢。”
  官道旁的林中小路并不难走,既没下雨亦没下雪,不必担心轮子陷入其中。
  苏容妘一个人静静坐在马车里,竟是觉得恍如梦境一般,自己竟真的安生离开了京都。
  也不知是不是因马车之中少了裴涿邂的缘故,她觉得马车空了不少,也大了不少,甚至连带着让她觉得心口亦是空了些,让她闷闷得有些不舒服。
  她想,大抵是此前一直被裴府压着,心中所思所想皆是要离开,如今陡然成真,她自是会有些不适应,从前全部心神都用在想如何离开上,却是极少想离开之后她要去何处,也是怕想得太好心中失落。
  随着马车渐行渐远,马车之中属于裴涿邂的气息似也跟着吹散了去,让她略显闷堵的胸口一点点驱散郁气,她轻轻拍着宣穆的后背,让他睡得更熟些。
  “带你回杨州罢,好不好?”
  宣穆没有回答她,只是在马车摇晃时睫羽轻颤了一下,但苏容妘心中已经确定了这个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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