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裴珩未再说话,大手婆娑着她后颈处雪白细腻的软肉,半晌,哑声道:“你有一个这世上最好的父亲。”
纾妍深以为然,抬手湿润的眼睫,眸光落在他光洁的下颌,认真求教,“所以裴叔叔是怕自己老,所以每日才剃须吗?”
裴珩:……
屋里的淡烟书墨等人忍不住低头笑了起来。
正在这时,寺里的小沙弥过来提醒:“时辰已经快要开始,请阁老与娘子现在过去。”
裴珩领着自己的小妻子随着小沙弥向前头法场行去。
他二人到时,云阳县主等人也刚到。
众人见裴珩光洁的下巴多了一道疤痕,眼神各异。
超度仪式很快开始。
纾妍留意到就连平日里总是端得严肃的云阳县主也难掩哀伤,数度哽咽落泪。
看得出来,她与自己的亡夫感情极好,否则也不会守寡十几年。
至于自己的便宜前夫,似乎也异常消沉。
纾妍想到自己的母亲,情绪也异常低落,期间也跟着抹了好几回眼泪,惹得云阳县主瞧了她数眼。
这一日,超度法会持续到傍晚才结束。
纾妍回到禅院时,裴珩并未跟着回来,等到用晚饭时,他仍然未归,只让书墨回来告知纾妍,不用等他。
纾妍以为他留在云阳县主处用饭,倒也没在意,只是一人用饭,到底不比两个人热闹。
她本就不爱吃斋菜,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与淡烟轻云一起去寺庙里的湖边放船只祈福。
此刻天刚擦黑,暮色四合,应是因为法事的缘故,偌大的寺庙灯火璀璨,一路走去,倒也颇为有意趣。
行至湖边时,天已经彻底黑透,河面上竟然飘着十数盏点了烛火的祈福船只,隐约瞧见下游站着几个人。
这是寺庙,自然也有其他人祈福。
三人也没在意,将折好的花船点燃,一只一只放下水中。
浩浩荡荡的船队顺流而下,如同散落在河里的星火。
轻云放完最后一只,迟疑道:“好像少了一只。”
淡烟也没数,“想来也不打紧,下回补回来便是。”
纾妍也觉得如此。
三人放完祈福船只,又双手合十默默在心中为所想之人祈福过后方离去。
下游的云阳县主瞧见纾妍等人走远,待那船只漂近些,道:“捞一只上来瞧瞧。”
陈嬷嬷赶紧捡了一根树枝打捞了两只递给主子。
云阳县主瞧那上头竟然是为亡夫祈福的祝词,半晌没作声。
陈嬷嬷迟疑,“听说大娘子每年都会折这些,原先奴婢还不信,今日见了才知是真。”
云阳县主盯着手里的祈福船只,叹了一口气,“也算她有心了。放回去吧。”
陈嬷嬷忙将快要烧着的小船方入水面,轻轻一拨,小船顺流而下,很快与其他船只汇合。
云阳县主道:“想不到一晃三十年过去了,我昨夜在梦里见他,他还是一点儿也没变,爱笑,而我却老成这样。”
陈嬷嬷听了这话,心里也不禁感伤,“姑爷在天之灵,知晓县主,为他守了一辈子,还将几位公子养得这样好,一定会感激县主。”
“谁又要他感激呢,”提及亡夫,云阳县主那双已老去的眼睛此刻又变得年轻,“我只盼着他能够保佑孩子们一生安康,喜乐无忧。”
陈嬷嬷忙又安慰她几句。
云阳县主问:“他方才怎没跟着一起?”
陈嬷嬷一听便知是问大公子,忙道:“兴许在下游湖心小筑缅怀姑爷。”
云阳县主叹了一口气,“都这么多年,他心里还是放不下当年的事。这天底下,又有哪个为人父母的会同自己的孩子置气呢。”
陈嬷嬷道:“大抵是因为公子这一生过得实在太顺遂,所以才会在这件事上耿耿于怀,等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自然会明白这个道理。”
提及孩子,云阳县主又想起沈氏,“你说,她该不会真怀上了吧?”
陈嬷嬷也觉得有可能,“大娘子一看就是宜男相。两人如今感情又好了,指不定一举得男!”
*
纾妍回到禅院时,便宜夫君还未回来,书墨倒早已等在禅院,一见她回来,立刻迎上前,请求:“能否请娘子去瞧瞧公子?”
纾妍稀奇,“他去了哪儿,还要我特地去瞧他?”
书墨叹气,“大公子因为老主君的死这么多年耿耿于怀,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去湖心小筑垂钓吃酒。今年下了这样大的雨,湖心小筑湿气极重,怕是要着风寒。”
纾妍听得糊里糊涂,“他既伤心,我去了也未必有用。”
书墨道:“这府里人人都仰仗公子,可无一人能够哄一哄公子高兴,娘子是这世上唯一能够名正言顺哄公子的人。”顿了顿,又道:“往年娘子也会哄一哄公子,公子过后总会高兴些。”
纾妍对他说的一点儿印象也无,不过兴许做了后又能回忆些什么。
只是她只有哄父兄的经验,实在无哄其他男人的经验。
她正犹豫,淡烟也劝,“昨夜小姐梦魇,姑爷怕是守了小姐一夜,不如小姐去瞧瞧。”
纾妍没想到老狐狸昨夜竟守了自己一夜,最终点头,“那带路吧。”
*
湖心小筑。
正在临窗垂钓的裴珩已经连吃了两壶酒。
这时,他远远地瞧见浩浩荡荡的祈福船只朝这边飘来,用鱼竿挑了一只船上来。
并不是她写的。
他重新放入水中,再次挑了一只上来。
不是写给他的。
一连捞了三只,终于捞出一只她写给他的。
【愿老狐狸早生贵子】
字体规整,一点儿风骨也无,上回他也不过是哄她高兴,所以才夸她字好。
裴珩不禁想起从前柔婉端庄的小妻子写的字。
【愿官人福寿安康】
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
连字都是假的。
裴珩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后,再次将那艘小船放入水中,任由它顺水而下。
这时,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裴珩心中一动,立刻回头,待看清来人,眼神里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失望,蹙眉,“怎是你?”
李素宁没想到自己特地过来瞧他,会听见这样一句话,委屈,“素宁知晓表哥心里难过,特地来瞧瞧表哥。”
裴珩神色淡淡,“既瞧过,就回去吧。”
李素宁却不肯走,反而上前一步,情意绵绵,“素宁自幼没了父亲,这府中上下没人能更明白表哥的心,今夜就让素宁留下来陪表哥好不好?”
裴珩闻言蹙眉。
他从前总觉得自己根本不在意枕边人是谁,所以在他不耐烦母亲唠叨子嗣问题时,随口应下纳妾一事,如今却发现并不是所有女子的话他都愿意听。
甚至心生厌烦。
他正欲打发她,外头再次传来脚步声。
来人大抵压根没想到李素宁会在,看了一眼书墨。
书墨也很冤枉。
他好不容易将娘子哄来,谁能想到表小姐也在!
纾妍哪里能想到自己居然撞破老狐狸同亲亲表妹幽会,转身就要走,裴珩叫住她,看向李素宁,冷冷道:“还不即刻下去!”
这还是他头一回在人前用这样重的语气斥责李素宁,又怕又妒又委屈的李素宁哭着跑了出去。
纾妍亦是头一回见到老狐狸这样严厉呵斥人,想要偷偷溜走,再次被他叫住。
他这回语气温和,“既来了,就过来陪我坐一会儿,吃两杯酒。”
纾妍心想老狐狸变脸变得真快。
她被那酒香勾起腹中馋虫,慢吞吞走了过去。
他并未问她为何要来,而是把手里的鱼竿放到她手心,“你要玩吗?”
纾妍发现他竟然在垂钓,朝窗外望去,只见被屋檐下两团红光照亮的湖面上浮着一抹荧绿,好奇,“那是什么?”
他道:“夜明珠做的鱼浮。”
“……大人真奢靡!”
话虽如此,一向贪玩的女子还是有些兴奋。
他沉默片刻,缓缓道:“这是父亲生前的东西,父亲生前没有别的爱好,唯独爱夜钓。我年少时,总喜欢同他一起夜钓。一壶酒,一盘棋,两父子就这样消磨一夜。”
纾妍没想到会勾起他的伤心事,忍不住看向他,平日里总是从容淡定的男人此刻神色哀伤到极点。
她脱口而出,“我以为大人这样的人不会伤心。”
他倒了一杯酒送到她嘴边,“难道我这样的人不能缅怀自己的父亲?”
她抿了一口,发现这酒一点儿也不似上回戏园子吃的酒辛辣,入口极绵软,一股子淡淡的梨花香气弥漫在口腔。
“这是什么酒,怎这样好吃?”
“梨花酿,”他将她吃剩下的酒一饮而酒,“你从前酿的。”
纾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