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廊庑下摇曳的灯光在他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跟在他身后掌灯的小丫鬟需得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步伐。
  眨眼间,身影渐近,来人的相貌逐渐清晰地出现在眼帘里。
  那是一个如紫薇花一般的俊美男子,头戴珍珠檐帽,身着青冥色云肩通袖圆领袍,腰系象牙蹀躞玉带,脚踏粉底皂靴。
  浓重的雾气湿了他的鬓发,却无损半分他的容颜,愈发映衬得他眉目似画。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不外乎此。
  来人正是纾妍多日不曾踏入后院的夫君,大端帝国的户部尚书,内阁首辅裴珩。
  帝都的人皆以为他当初不顾她罪臣之女的身份求天子赐婚,皆因她二人两情相悦,唯有纾妍心里清楚得很,他心里早就心有所属,之所以肯娶她,不过是父亲以救命之恩相逼。
  这两年多,两人见面的次数,摆着手指都能数得过来。
  她竟觉得那张脸陌生得很。
  眼看着他就要入屋,心跳莫名有些紧的纾妍攥紧了早已写好的和离书,立刻抬脚上前,谁知脚下一滑,身体不受控地向后仰去。
  她本能攀上一旁的妆奁台,却只抓到一把菱花镜,连人带首饰哗啦啦倒在地上。
  不远处被波及的铜镜微微晃了晃,镜中生得极其美丽的女子静静躺在地板上,殷红的鲜血自她额角汩汩流出,很快便染红了她如雪一般的面颊。
  无法动弹的纾妍闻着空气中弥漫的香气,不知怎的想起自己养的那条金鲤。
  她这个人自幼到大最怕闷,有一回鼓起勇气请裴珩寻个有趣的东西回来陪她。
  谁知他竟带回一条同她手指长短的金鲤鱼。
  这也就罢了,旁人养鱼都是成双成对,他却偏偏只带回来一条。
  她精心呵护了半年,好不容易养大些,前日也不知是哪个婢子粗手粗脚,将浴缸不小心碰落,连缸带鱼砸落一地。
  彼时她正临窗看账本,回头便见那条被她养得肥硕的金鱼躺在一堆碎片中一动不动,就跟死了似的。
  纾妍不明白自己怎会在这节骨眼想到这么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儿,甚至有想要哭的冲动。
  也不知当时小鱼儿伤得重不重,摔得痛不痛……
  这时,一抹高大的影子大步跨入屋子。
  视线已有些模糊的纾妍想要将手里那纸被血染透的《和离书》递给他,却怎么也抬不起胳膊。
  她不禁有些气恼。
  这些年,他事事都要她等。
  用饭要等,就寝要等,生孩子也得等他得空,如今就连和离还要她等。
  难道她的时间就那么不值钱吗?
  若不是他让她等太久,她就不会因过于激动跌这一脚。
  都怪他!
  成婚近三载,他竟也只送过她一条不值钱的鱼!
  都怪他!
  从今往后,她再不会等他!
  若这世上真有忘忧就好了,她想把一切都给忘了……
  第2章
  “淡烟姐姐,小姐怎还不醒来?”
  此刻已夜深,华丽温暖的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冲淡了屋子里原有的香气。
  床上的女子安静地躺着,半张瓷白的精致小脸掩在衾被中,浓黑纤长的眼睫歇落在下眼睑处,留下一片阴翳。若不是额头上缠了一圈雪白的纱布,上头还洇出一抹淡红色的血迹,就似睡着一般。
  淡烟把手里的药碗搁到一旁,眼圈微红,“秦院首说这两日就醒来。”
  其实秦院首的原话说,若是这两日醒不过来,恐怕就再也醒不过来。
  只是,谁也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都是姑爷不好!”
  眼睛都哭红了的轻云恨恨道:“若不是他非要纳妾,小姐也不会要和离!更不会磕到头!小姐都伤成这样,也不见他守着小姐!若是小姐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化作厉鬼日日守在他们床头,看他们还怎样绵延子嗣!”
  “嘘!”淡烟扫了一眼窗外,压低声音,“姑爷来了!”
  果然,片刻的功夫,一身青冥色镶墨狐毛领云肩通袖圆领袍,眉目若雪的俊美男人大步走进来,在床边坐下。
  他像是几日不曾好好休息过,深黑冰凉的眼眸里布着几道红血丝,洁白的下眼睑有淡淡的青色,身上的衣摆亦有些皱。
  轻云吓得忙躲到角落里。
  “可用药了?”
  他嗓音沙哑地询问。
  淡烟摇头,“只勉强吃了几口,实在灌不进去。”
  他道:“把药拿来。”
  淡烟忙把药碗递到他手里。
  他抿了一口药,在淡烟与轻云惊诧的眼神中俯下身去将苦涩的药汁渡入小妻子的口中。
  也不知是不是药太苦,她根本不肯吞咽,漆黑的药汁顺着她嘴角溢出。
  他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张开嘴巴,重新含了一口药汁喂入她口中。
  尚在昏迷的女子无意识地发出吞咽声以及轻微的喘息声。
  明明只是喂药而已,静谧温暖的屋子里竟平白生出几分旖旎来。
  一旁的淡烟与轻云瞧得面红耳赤,赶紧低下头盯着脚下两寸厚的错金织花波斯毯。
  姑爷一向为人冷情得很,还是头一回这样待小姐。
  大约过了半刻钟的功夫,一碗药悉数喂完。
  他道:“都下去吧。”
  轻云原本还有些不放心,被淡烟愣是拖了出去。
  待门关上,一脸疲色的男人褪去好几日不曾换过的衣裳,在小妻子的身侧躺下。
  *
  疼。
  头好疼。
  纾妍半睡半醒间,好似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似乎经历了许多年,只可惜梦醒后什么也记不起,只觉得头痛得紧。
  连唤数声淡烟,不见人来,她缓缓睁开眼睛,
  一瞬间,浓烈的阳光透过青纱帐,刺得她微微眯起眼睛。
  昨日还大雪纷飞,今日天气竟这样好?
  就是睡得好累呀。
  纾妍猫似的伸了个懒腰。
  谁知刚伸出胳膊,指尖碰到一温热结实的躯体。
  纾妍下意识地扭过脸去,霎时间骇得魂飞魄散。
  只见她外侧躺着一身形颀长的男人,他身上的雪白丝质寝衣略微有些凌乱,露出大半个结实的胸膛。
  纾妍:“!!!”
  她明明记得昨夜淡烟睡在她身旁,怎一觉醒来身旁换成了男人?
  难不成吃醉酒入错了房?
  完了完了,这要是被她父兄知晓,非剥了她的皮不可!
  纾妍决定趁人没醒,三十六计——跑为上计!
  她赶紧坐起身来,正打算从对方身上爬过去,耳根子底下响起一道低沉沙哑的嗓音。
  “你醒了。”
  纾妍心头一震,僵在当场。
  蓦然,一只温热的大手贴在她额头上,“可还有哪里不适?”
  纾妍下意识偏过脸躲开他的手。
  那只洁白如玉的大手顿在半空。
  纾妍的眸光落在他虎口处的一圈泛白的旧疤上,忍不住抬起头来,对上一双容色无双的面容。
  雪的肤,乌的眉,血似的唇。
  纾妍想起来他是谁了!
  他就是大端帝国那位不到而立之年就当上首辅,裴家九郎裴珩。
  此人自幼被选为东宫伴读,十七岁便三元及第,品貌冠绝帝都,深受先帝的宠爱,甚至因游街那日,头上簪了一朵紫薇花,还被先帝戏称为“紫薇郎”。
  后来一路扶摇直上,二十出头的年纪便官拜户部尚书以及文渊阁大学士。
  去年更是被擢升为内阁首辅,权倾朝野。
  可纾妍却极为讨厌他。
  记得那是三年前,他擢升为户部尚书,父兄恰巧回京述职,自然免不了要携礼拜会。
  彼时纾妍不过十一岁,正是贪玩的年纪,便也央着同去。父兄架不住她撒泼,就将她扮作男儿带了去。
  席间,父亲吃多了几杯酒,便压着她向裴珩讨教学问。
  她成日里疯玩,哪里有什么学问,可对方偏当了真,竟当众考较起她的诗词文章来。
  她憋红了脸,才憋出一首狗屁不通的七言诗。
  具体内容她忘了,只记得席间衣冠胜雪的男人一本正经点评一番,末了,道:“小公子七窍通了六窍,孺子可教也。”
  她原本还洋洋得意,也不知是谁嗤笑一声,“七窍通了六窍,岂不是一窍不通?”
  在场所有大人都笑弯了腰,当中数她爹笑得最大声。
  自知脸丢大发的纾妍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天宴席散后,父兄吃多吃了几杯酒,临时被安置在裴府客房小憩。
  她觉得无聊,便四处在园子里闲逛捕蝉,谁知竟在一处水榭处发现他
  炎炎夏日里,容颜俊美的年轻郎君换了一身粉霞色杂宝云纹道袍,静静地坐在石桌前,修长洁白的指骨握着书卷,神情却呆滞望向波光粼粼的湖面,一双微微上扬的眼眸波光潋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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