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而她闹了一整个通宵的脑子也终于因为这浓郁的墨香气渐渐地平静下来。
似乎是鬼使神差又似乎是命中注定,李昭宁从堆成小山的奏折中爬了起来,拿起一只笔,蘸上墨,竟然就在书桌上松松垮垮地铺开的地图上写起字来。
没有章法、没有思路,就连笔画都回到了最初的歪歪扭扭丑陋不堪,如同一个拙劣的渔夫光着脚走过泥泞湿滑的沼泽,可是她的手似乎被什么东西牵引着一般,只是一味地写,字迹如洪水般喷涌而出,一泻千里。
而李昭宁那颗被江水冻僵的心脏也渐渐地被这些字迹填满、浸润,字句吐纳之间,风云浮卷,神与物游。1
直到她放下笔,才发现握着笔的手早就因为用力过度而指尖泛白,手心更是浸出了一层厚厚的汗,而额角、后背更是被汗液浸透,如同被一盆水浇透一般湿淋淋的……
可是她却不再感觉到冷了。
阳光穿过云层透过窗户照在李昭宁肩头,那光亮破天荒地直达她眼底,如同一簇火星般顺着她的血液筋脉蔓延至全身,直令她呼吸急促、指尖颤抖,连心口都微微发烫。
她蓦地看向窗外,一只燕子正停在檐下,正追逐着迎风缓缓翻滚的柳絮,一蹦一跳,生动而鲜活。
李昭宁收回目光,缓缓站了起来,“赖尚宫。”
赖尚宫缓缓从外殿走过来,抬头问:“陛下?”
“替朕更衣,去麟德殿。”
第62章
“姑姑。”李昭宁被一个年纪稍大的宫女领进殿内,屈膝向堂上睿王施了一礼。
彻夜不眠的李昭宁的双眼布满红血丝,神色虽然疲惫不堪,但一双眼眸却是通彻透亮,再也不复往日谨慎和恐惧了。
睿王面色如常,目光扫过李昭的眉目时停滞了一瞬,但也未动声色,站起来拱手一揖:“陛下。”
李昭宁被宫女扶着坐在椅子上,宫女端上茶来,睿王才开口:“陛下怎么想起来看我了?”
李昭宁抬眸看向睿王,目光灼灼,诚挚而坦荡:“早闻姑姑治军有方,想来问姑姑借兵救助灾情,才好事半功倍,重振民心。”
睿王悠悠一笑:“陛下倒是直白……”她放下手中茶盏,走到李昭宁面前,双手撑在李昭宁两侧的扶手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柳眉一挑,音调也陡然拔高:“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李昭宁虽然坐着,但也毫无畏惧地抬头看着睿王,那双眸子在阴影的遮蔽下更显透亮:“姑姑曾经告诉过我,亲人之爱不问缘由、不求认可,只要存在血缘,就有爱。”
“但是我知道,姑姑的话其实并没有说完。”
“姑姑当日藏在心里的后半个问句是——‘你愿不愿意相信?’”
“我因从未获得过父母庇佑因而从来不敢相信亲人之爱,于是我拒绝了姑姑。”
李昭宁直视着睿王,眨了眨眼睛,“但我现在可以回答姑姑。”
“我愿意。”
“哪怕我辜负了姑姑的期望,哪怕漕渠被洪水搅乱得一团糟,同万丈高楼顷刻间被推翻的恐惧也挡不住血亲之间本能的注视和靠近,”李昭宁弯唇一笑,“这一次,我不想再压抑自己了。”
“我选择爱你。”
话说出口的一刹那,李昭宁似乎也是松了一口气一般地,仿佛有一束光从云层之上直泻而下,照亮了长年阴暗的山谷。
睿王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昭宁,风吹动她鬓角的碎发,眉间浅笑也越发柔和。
*
下午,自漕渠两岸起至所有受灾的村落旁都布满了官兵,少部分是长安原有的守备军,而更多的则是身披甲胄的生面孔,队容整饬、纪律严明,操着一口长安人听不太懂的口音到处忙碌着抢险救灾。
长安城里,裴府。
“阿郎!”
琢玉缓缓推门而入,手中红漆木盘上的白玉小碗中的黑漆漆的汤药正升腾着悠悠白雾,但端着盘子的那只手却微微地颤抖着,那双黑漆漆的瞳孔也反射着兴奋的光。
裴砚此刻正坐在书案旁,左手提着笔在纸上聚精会神写着什么,右肩缠着厚厚的绷带,右臂也软软地垂着,并。他只穿了一身雪白的夹棉中衣,一头墨发如瀑垂下,阴影间那刀劈斧凿的五官更添几分锐利和冷肃。
“怎么?”他笔尖停住,头却没抬,只是眉头微微地蹙起来。
“长安城内多了很多救灾的官兵,皆为西北口音,”琢玉将盘子放下,把药碗端过来放在书案一角,眼中闪过几分忐忑和激动,“依奴看,都是睿王的兵。”
“嗯。”裴砚并未看到琢玉的表情,也对他说的话几乎无感,只是轻轻地应了一声,笔尖又在纸上缓缓划动起来。
琢玉张了张嘴,却发现一口气哽在嗓子里,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有话就说。”裴砚淡淡道。
琢玉看了看裴砚,想了一会,还是叹口气道:“郎君不怕睿王假意救灾,实则逼宫吗?”
裴砚笔尖一顿,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轻嗤一声,继而语气变得温软:“不会,且不说睿王绝不会杀她,就连这救灾的兵,也多半是李昭宁问睿王要来的。”
琢玉一愣,对裴砚直呼帝王姓名有些意外和惶恐,但看到裴砚神色如常,又悄悄地放下心。
看来自家郎君跟陛下是真的关系好。
念及此,琢玉神色也有所缓和,笑问:“奴愚钝……此话怎讲?”
裴砚抬起头瞥了琢玉一眼,将笔搁在笔架上,往后靠了靠,端起那碗药汤喝了一口,苦得令他眉头又紧紧地蹙起,深吸一口气才淡淡开口:“陛下或许会对睿王动手,但睿王一定不会对她动手。”
睿王早在十年前就筹谋布局将李昭宁作为大位的替补人选,才会愿意将手里的封地分给她,让她试错、锻炼,也是略作考验,看她能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君主。所幸十年过去,姚州万废皆兴,百姓安居乐业,李昭宁的政治家风范在姚州政绩中一览无余。
她看得透,拿得定,说得出,办得来,是有才干者,远比先帝强上百倍不止。
睿王瞧中李昭宁,比裴砚筹谋她继位要早很多年,而裴砚之所以能够成功说服陈崔选择李昭宁回来继位,很难说睿王没有在暗中推动一分。
“睿王对陛下一直都亲如母女,”裴砚竟是微微弯起了唇角,目光也变得悠长空灵,“一如既往。”
她的童年过得辛苦,又被父母厌弃,如今能得一宽容慈爱的长辈如此偏爱,他为她高兴。
琢玉这才点点头:“原来如此……”话没说完,又忽然想起什么,“那睿王为何来长安时那样来势汹汹,以致于让众人都以为她是来逼陛下退位的?”
裴砚淡淡道:“睿王是被陈崔叫回来的,不剑拔弩张一些,如何骗取陈崔信任?”
“反倒是她一回来,立刻就将陛下身边的眼线甚至她宫中的守卫都换了个干净,名为监视,实为保护。”
“陛下一直对睿王的亲情抵触得很,”裴砚眨眨眼,淡淡地笑起来,“此番愿意去求睿王帮忙,想必是终于想通了。”
琢玉点头如捣蒜:“想不到睿王竟是如此护着侄女……”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瞪大眼睛盯着裴砚感叹道:“早闻陛下与阿郎关系甚笃,但奴竟不知阿郎竟对陛下了解至此,真是君臣情深啊……”
说罢,他还装模作样地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
“……”
裴砚皱眉将那一大碗漆黑苦涩的药汁喝了个干净,将碗放在了桌边:“端走吧。”
琢玉抿唇憋笑,端着碗赶紧闪人。
随着房门关上的一声轻响,房间内就只剩下裴砚一个人,那双眸子也在光线骤暗的一瞬间变得森冷而淡漠。
他执笔思忖片刻,落墨的瞬间,却是轻轻地笑了起来。
“杀鸡焉用牛刀……”他轻叹,“一万大军倾巢出动,这哪是赈灾,分明是……”
风吹起裴砚肩头的长发,也将他未尽的话语吹散在穿窗而过的光束里。
*
“陛下。”
延英殿内,一素衣青带、不饰钗环的女子缓缓上前屈膝跪地,对着堂上人缓缓一拜。
她面颊如衣襟般苍白,嘴唇也如枯木般呈现出淡淡的褐色,低垂着头,神情肃穆而愧疚。
“不是让你在家养病?怎么现在就来了?”李昭宁放下手中案卷,站起来缓缓走到段月身边,托着她的手肘亲自将她扶了起来,“在江水里冻了一个时辰,没发烧?”
眼看着她的手就要向自己的额头探去,段月赶紧握住了她的手腕,摇摇头勉强笑道:“不碍事。”
段月退开一步,躬身拱手:“漕渠江水决堤,沿岸百姓受灾,臣来请罪。”
李昭宁被她的抗拒弄得愣了愣,听到她的话,又噗哧一笑:“怎么,是你倒下去的洪水?”
段月眼神一懵,盯了李昭宁半晌,苦笑道:“是臣该早些着人勘探,沿岸也该多设几处观测的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