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过了一会儿,李昭宁的余光扫过裴砚的脸时,他眼中莫名的笑意已经消失殆尽,仍旧变回了刚才那副淡漠清冷的姿态。
  待到她装完袋子里的筹码,再抬头时,裴砚已经不在台上,她看了看四周,也不见裴砚的人影。
  她也没有多想,迅速将筹码换成银票,便跟子涵回了宫。
  晨曦微露,朝阳初升。偌大的紫宸殿里,早已整齐地站满了来上朝的官员。
  李昭宁拖着重重的身子,打起精神走到龙椅前坐下,听着山呼海啸般的万岁声,不禁有些恍然。
  礼毕后,人群中突然站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李昭宁微微前倾,在看清那是多日因公忙得没空上朝的大理寺卿,方明昱。
  他手执笏板,躬身拱手:“启奏陛下,京中梨园《盛香坊》五十余人自杀一案,已有重要进展。”
  李昭宁本有些困倦,闻言一瞬,身板不自觉地挺得笔直,目光也变得犀利而机敏:
  “讲。”
  第41章
  “胡言乱语!”白居简惊得面色苍白,大声呵斥道,“坊主经营盛香坊,一直以礼遇下士、宽厚仁德之名享誉长安,况且家中并不缺钱,她怎会行如此败德毁誉之事?!”
  白居简走出队列,冲着李昭宁躬了躬身,再起来时,眼睛已经气得通红:“坊主为人,想必陛下比谁都清楚……这必定是有人栽赃陷害,望陛下明鉴严查!”
  李昭宁还未出声,一旁的陈崔便轻哼了一声:“陛下日日在大明宫内忙政务,怎会与梨园商贾有来往?”
  白居简被噎得说不出话,只恨恨地看着陈崔,胸口剧烈起伏,通红的双眼似乎要将陈崔瞪出血来。
  但终究还是无可奈何地扑通一声跪下,伏在地上,声音颤抖破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望陛下明鉴!”
  按大周律例,凡经商无德,直接或间接致人死亡者,徒十年;若情节严重,则一定是要当众斩首的。
  五十人被逼上吊,这情节再说不严重,怕是要天降黑雪、大旱三年了。
  李昭宁抬了抬手,让小太监去把白居简扶起来,才对方明昱道:
  “方卿说五十人皆有遗书,可有证据?”
  方明昱则是望了一眼人群,只见有一青衣小郎君快步上前,双手摊开,掌上一叠厚厚的蜡黄色纸笺。
  小太监会意,接过来呈给了李昭宁。
  李昭宁将那一叠遗书拿起,丹墀下的方明昱也缓缓开口:
  “启奏陛下,柳莺莺统领坊间伶人,更改工钱发放之制为「基数」加『绩效』,使那两三主角独占大半酬劳,至于余者配角末流,场场所得不足糊口,生计维艰。
  “然而莺莺非但不恤下情,反设高利贷,诱使伶人借贷度日,以明日之银钱,济眼前之生计。
  “若无力偿还,则更添一笔,以新债填旧债,最终负债如山,纵然一生劳碌,亦难补齐欠款。
  “而放贷者此时就会变本加厉,以卖身为诱,将男子发配煤窑,日夜苦役、至死方休;女子则卖入青楼,沦为玩物,永世无法翻身。”
  他说完时,李昭宁正好翻到最后一页。这些遗书每一页都字迹不一,措辞也有文有白,不像是伪造。
  李昭宁眨了眨眼,向方明昱道:“既是柳莺莺敛财,可查清了那些银钱的去处?”
  方明昱执笏拱手道:“尚未查明。”
  李昭宁暗暗松了一口气,将那叠遗书放到一边,语气平缓却不容拒绝:“那便速速去拿问柳莺莺,压入大牢候审。”
  方明昱有些诧异,墨眉微挑:“候审?陛下是要亲审?”
  李昭宁半垂着眼帘,若有所思,半晌才道:“她放贷也得有个上家,去查,”
  顿了顿,她又想起什么,补充道,“那些自尽伶人的家属老小,也要一并细细问过,才知隐情。”
  方明昱颔首:“遵旨。”
  角落里的白居简红着眼睛就要冲出来求情,却被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手臂,愤然回头,却发现是裴砚。
  裴砚眼中平静无波,定定地看着白居简,轻轻摇了摇头。
  白居简眼中愤怒极盛,肩膀都在微微颤抖,他奋力一挣,却被裴砚猛地反剪胳膊,拉着手腕与他并肩而立。
  “她在大牢里,反而安全。”
  裴砚轻声道。
  白居简瞳孔骤缩,愣在当场,怔然无话。
  不远处的丹墀之上,倚着龙椅扶手的李昭宁看到裴砚拉住了白居简,没让他再继续说话,于是抿了抿唇,向裴砚递过去一个感激的目光。
  但她心里也很忐忑。
  这案子明显是陈崔有备而来,他才会无所顾忌地作壁上观。
  方明昱是个周全的人,遗书的字迹对比、家属的收押和盘问想必已经做过了,有了证据才敢将此案戳到她面前。
  她的胜算不大。
  但她必须赢——
  她不曾杀伶人,伶人却为她而死。
  那些人的死与其说是因为贪婪而咎由自取,不如说是被有心人利用而成为了陈崔与她争权的工具。
  生命往而不复,正义虽迟,但一定要到。
  下朝后,李昭宁带着那一沓遗书去了延英殿,而陈崔则被小太监推着慢慢地往御书房走。
  “事办得不错。”陈崔迎着阳光,眼睛眯得只剩一条缝,慵懒地靠在轮椅上,嘴角挂着一抹笑意,他面上的明晃晃的阳光却森冷如霜。
  身后的小太监面色微变,小心地开口:“奴分内之事,不敢草率。”
  “她既如此护着那白家媳妇……”陈崔嗓音沉缓,语气竟比面上寒意还要冷肃,“证据就别太轻易给她。”
  尽管陈崔看不见,小太监还是恭敬地躬下身子点头:“谨遵节度使吩咐。”
  *
  初夏时节,百花尽收,而墙下青柏森森如墨、凝翠若滴,青柳也垂丝绵绵,盈盈蘸水。
  延英殿内,李昭宁一边写调兵的文书,一边分神想着柳莺莺的事,加上昨晚在赌场通宵聚赌,已经熬得双眼通红,神思恍然。
  而她好不容易练得工整的字迹也变回了最初的模样——歪歪扭扭,大小不一,像爬在纸上的小虫。
  她写到一半,自觉不好,又烦躁地将手中的纸页团成一个球,愤愤地扔出。
  一只修长的手指伸向大殿一角,捡起地上的纸团,无声展开。而当来人看清了纸团上的字迹后,又浅浅一笑。
  李昭宁听到脚步声,无奈地摆摆手,“下去吧,朕不想吃。”
  她已经把能调用的人都遣去了大理寺和刑部办案,这个时间,除了送零食的子涵,不会有任何人来。
  殿内的人并不理会她的拒绝,而是径直走上前来,将她刚才扔掉的纸团摊开放在桌上,推向她的那一边.
  那只手修长匀称,白净纤瘦,食指处有常年握笔而形成的一个圆圆的小茧,而手背上的青筋若隐若现,蜿蜒而上,隐在素白的衣袖里。
  她认出这只手的那一刻,脑中似有惊雷轰然炸响,慌忙抬头的一瞬间,连怎么狡辩都想好了,却看到裴砚那双漆黑的眼眸,虽有水光,却平静无波。
  裴砚双手撑在桌上,与李昭宁的脑袋凑得极近,他的眸光在李昭宁眼中流转,似端详又似审视。
  若是裴砚发怒,李昭宁或许还能梗着脖子跟他吵上两句,而他如此从容拿大的姿态,让李昭宁原本无比笃定的话都心虚了几分。
  “许,许久没写文书了……”
  她话没说完,裴砚却勾起唇角,揶揄一笑,随即收了手站直,再递给她一张信函。
  似乎是看出了李昭宁不太敢接,裴砚道:“睿王进京,所携兵马的人数、路线,都在这里。”
  李昭宁双眼睁圆,讶异地在裴砚脸上扫了好几遍,才伸手接过信函。
  “你去赌场,是为了筹措斥候的粮饷。”
  裴砚语气比李昭宁的鬼话还要笃定,根本不像是在问她,而是静静陈述,带着一丝轻轻的叹惋之意。
  “下次要调兵,直接找我。”
  李昭宁一愣,正打开密函的手也停了下来,默默地盯着手中灰色的信封不说话。
  他没有说“微臣”,而是说“我”,意思是说,他的军队可以为她所用?
  可是她还根本没有将他推上皇位,甚至连皇位的边都还没沾到——所谓天子者,掌兵,财,人心,方能安坐龙椅。
  她才刚拿到了学子们的支持,陈崔就一波一波明里暗里要扳倒她了,前路如何,她自己都不清楚,而裴砚竟然说,军队调度,直接找他?
  正思忖间,耳畔却传来一道声音,只有两个字,简短、清晰,却如云似雾,裹挟着细密的雨水和闪电,怦然砸向了她。
  “昭宁。”
  她怔了一瞬,蓦然抬起头,却只看到裴砚眼中迅速泛起的冷意,如遮云蔽日的浓云般,将他的情绪迅速隐了下去。
  她问:“你说什么?”
  裴砚拱手道:“陛下要调兵,只需要给臣说一声便是,毕竟臣与陛下,目前是盟友,而非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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