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裴砚呢?
她正要问,却在张嘴的一瞬间想起来,裴砚此时估计在礼部日夜赶工地批阅试卷,她御笔特批,不用来上朝。
李昭宁垂下眼眸,想起黄河春汛的事,心头的焦躁不由得又多了几分。
等等。
李昭宁莞尔一笑,缓缓开口:“朕竟忘了,堵不如疏。”
众人皆疑惑地看着她。
李昭宁道:“若让茶商按正常价收购部分茶叶,再迅速以低价抛售,制造茶叶价低、需要贱卖的假象,诱使南诏茶商低价售卖茶叶,只要价格足够低,就能以极低的成本买入所有茶叶,再高价卖出……就能让本该是南诏挣的钱,都归我国茶商所有。”
杜黄的眼睛在一瞬间亮了起来,他定定地看着李昭宁,眼中欣赏之色恰如此刻照进大殿的明亮日光。
户部尚书斟酌片刻,还是开口:“此举听起来不错,但若被南诏识破……”
李昭宁笃定道:“他就算识破又能如何?就算南诏有意控制价格,按南诏多年的‘愚民’政策,百姓唯利是图,为了种植茶叶连水稻、小麦之类的粮食都不种了,他们还会拒绝到手的利益吗?”
户部沉默不语。确实如李昭宁所说,南诏百姓皆为贪图蝇头小利之徒,不会拒绝收购茶叶的茶商;也是因为常年没有种植粮食作物的习惯,其经济结构十分扭曲,食物价格奇高,所以才会愤怒地毁灭掉匡州的新秧苗。
朝中原本沉寂的眼神纷纷开始向李昭宁处汇聚,这位新帝虽年轻、瘦削,身量纤纤,其眼中却泛着连日月星辉都比不过的灿烂光芒。
“陛下此法,前无古人,虽是制胜奇招,却无例可循,若铤而走险,一招走错,会满盘……”
杜黄袖子一挥,眼中怒意一览无余:“节度使今日是要做陛下的主了吗?”
陈崔浑身一震,面上满是惊讶。这位宰相自从先帝驾崩后,一直沉寂多年,从不置喙任何政事,今日却突然为李昭宁开口了。
陈崔不由得看了看李昭宁,她正垂手而坐,平视前方,目光平静而从容。
陈崔收回视线,向杜黄拱手道:“是臣太过激进。”
李昭宁不动声色,胸腔中心跳却如擂鼓一般,咚咚咚地震天响。她有些恍惚,仿佛眼前的人、耳畔的声音都远去了,她仍旧回到了继位的那天,跪在祖宗的灵位前,向众先帝们立下誓言的那一刻。
胸中有些莫名其妙的酸涩,就要冲破眼眶而出。
李昭宁深吸一口气,回过神,才听到户部尚书在叫她,忙问:“尚书刚才说什么?”
户部尚书闭了闭眼,脸上不耐一闪而过,道:“早朝后,劳烦陛下移步御书房,与臣商议收购南诏茶叶一事。”
李昭宁松了一口气,应了声好。
这是她第一次有了朝后议事的资格,李昭宁心头雀跃激动难掩,一退朝,连早膳都没顾上吃,就急匆匆地往御书房赶。
一直到很晚,李昭宁才累怏怏地钻进小轿回大明宫。
第二日,第三日,周而复始,累得她在轿子里都能睡着。
第四天早朝,一位老臣看到李昭宁额角上被轿梁撞出的肿包,提出将早朝搬至大明宫的紫宸殿,将御书房议事挪到延英殿。
虽有一些不忿的声音,但都被支持的呼声所淹没,众官似乎愿意为了李昭宁多走些路,以让她在政事上免于两头奔波的劳累。
李昭宁由此初次尝到了站在权力浪潮上的滋味。她作为帝王,辛苦一些是应该的,但跨进权力的大门后,总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力量,会让她过得更舒适。
她不习惯,但只能接受。
七日后,延英殿。
下午的阳光很暖,照得小榻上都暖烘烘的。屏风后面的外殿里,一众官员正在等待午睡的李昭宁起床。
今天下午,她要与礼部一起为举子们终审试卷、裁定名次,因此,就算不困,也趴在小榻上眯了一会。再起来时,神清气爽。
子涵替她理好衣冠,此时不是早朝,李昭宁穿得随意,一身淡青色的圆领袍,白靴白带,头上用一只碧玉发簪将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尽管未施粉黛,眉目间也自有一股风流。
她拨开帘帐,拐到前殿来,看到众官皆垂手而立。见到她来,又一齐恭敬地上前行礼。
礼部众官都在,两个考官裴砚、白居简,并杜黄也在。
李昭宁望向裴砚的目光滞了一瞬,他神色如旧,依旧是波澜不惊、万事看淡,但眉目间带着一丝淡淡的疲态,下颌也似乎瘦削了些。
感受到李昭宁的视线,裴砚缓缓抬头,眸光闪烁间,翻涌着李昭宁看不懂的情绪。
她心里突然冒出一句话。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1)
“开始吧。”李昭宁收回心思,在书案前坐下。
众人行过礼,便各自忙碌起来。李昭宁作为君主,不该过多参与排名之事,只需要在最终排定名次时审阅一番便可,因此她只是坐着,静静地看。
杜黄将五十多份试卷都审完后,按名次依次排好,递到李昭宁面前。
她便一张一张仔细看。
第一张是状元卷,字迹潇洒俊逸,行文流畅,用词经典、对仗工整,无论是策论还是诗赋时务,都写得挑不出任何不妥。
李昭宁微微笑起来,心中蓦然一暖。
这是她的学子,将来会成为她的力量。
她又翻开下一张试卷,文采裴然,超绝不凡。她仔细看完,又翻开下一张。
前面几张试卷都写得非常好,但李昭宁翻开第七张试卷的时候,瞳孔剧烈地颤了颤。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异常,杜黄问道:“陛下?可有不妥?”
李昭宁看向杜黄,语气轻松:“杜相可仔细看过了?”
杜黄走到她身边,看了看案上的试卷,点头道:“看过了。此卷虽用词晦涩,但其策论角度刁钻而不失严谨,诗赋节奏奇险而不失顿挫,确实是当得起第七名的位置。”
李昭宁点点头,笑道:“那朕便放心了。”
杜黄后退一步,只当是李昭宁看不懂这些字而心声疑虑,并未做他想。
试卷很快便看完,李昭宁对名次没有异议,于是众人向她行礼,准备带着卷册回礼部誊录姓名。
礼部尚书走了两步,忽然又站住,转过身,向李昭宁道:“陛下亲历科举……可有……”
他的声音渐渐小下去,似乎有些心虚,定在那儿不知该不该继续说下去。
李昭宁知道,这人是想问她落榜了没有。
李昭宁眨眨眼睛,正欲开口,耳边却响起熟悉的声音:
“尚书大人该注意举止,怎么能如市侩小民一般行径?”
他的眼神淡漠而冷静,不带一丝情绪,但李昭宁总觉得,他好像又生气了。
而且,这些怒气,有那么一点儿,是对她的。
第29章
李昭宁不知所以,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感激地冲着裴砚笑了笑。
一行人回到礼部,用小刀拆开糊名,由裴砚念名字,旁边的白居简则负责记录。
“第一名,王渡。”
裴砚将卷子递给白居简,看向手中的卷册,念出下一个名字。
裴砚脑中想起阅卷时曾被自己待定的那张试卷,看来是第四。
裴砚又想起,整册试卷,没有一张试卷的字体,与李昭宁的字体类似。
他有些失望,李昭宁十四岁时,所写行卷他便看过,其文采与胸怀,与那时的他已经不相上下。李昭宁并非偷懒怠惰之人,但大概多年在姚州的养尊处优,已经让她泯然众人了吧。
裴砚思绪飘乎,手上本能地一页一页地翻开卷册,喃喃地念出下一个名字:
“第四名,李昭宁。”
……?
名字出口,裴砚才恍然回神。
一旁监督的巡场官几乎是直接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什么?!”
白居简也顿住笔,抬起头惊诧地看着他手中的试卷。
杜黄也坐不住了,走到裴砚身旁,目光在他手中的文章上流连。
裴砚将试卷捧近,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从名字到文章,没有涂改的痕迹,也没有任何不工整或作弊的嫌疑。
字迹工整娟秀,虽笔画粗挺圆润,但仍可见其笔力,颇有魏晋时谢家闺秀的遗风。
裴砚看完文章,视线又挪回最左侧的名字处,“宁”字的最后一笔,有着她写这一笔时惯有的因手腕颤抖而上下反复涂写留下的深浅痕迹。
毫无疑问,这就是李昭宁亲笔写的。
裴砚的嘴角微微地弯起,眉眼中的失望也在一瞬间悄然而逝,取而代之的是如月光一般柔和温润的光。
他沉声重复:“第四名,李昭宁。”
“让我看看。”
杜黄伸手拿过试卷,细细浏览一番,眼中尽是严肃与检视之意。
过了一会儿,随着他的视线渐渐下移,眉目间的神情却渐渐被欣赏所取代,变得宽和从容。他将试卷递给一旁的白居简,笑道:“这便是你跟我说的那位,对黄河水患颇为了解,又将治理方案写得兵行险着、不按套路出牌的那位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