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沈缨望着他,嘴唇微动,艰难道:“你为林家殚精竭虑,他们可曾敬你、爱你?”
  “不,他们畏你、厌你,却不得不依靠你。”
  “你,被家族绑缚,养出双手血腥,一身罪孽,不觉得可悲吗?”
  林默并没有因为她能说话而感到惊奇,光影之下,她只看到他眉目清浅,如静水一般。
  林默拿起一柄宽刃的刀,用药汁在上面擦拭了一遍。
  “可悲?”他平静的看着沈缨的眼睛,说道:“自净我心,自修我行,见自心佛,自度自戒。我从未杀人,杀人的是时机,有的人,只是逃不过杀机。”
  言罢,他抬手温柔的覆在沈缨眼上,说:“别看了,不看,便不会疼。”
  沈缨阖上眼帘,耳边的声音却愈发清晰。
  她听到林默挪动脚步的声音,拿起刀的声音,手臂抬起来时衣物擦过木案的声音。
  只要他手起刀落,她就能身首异处。
  沈缨一动未动,她听到细微的风声,颈间丝丝凉意。
  忽然“铛”一声响。
  金属相撞的清脆声音在她耳边炸裂。
  沈缨猛地睁开眼,就见林默捂着手臂退后。
  两只箭矢穿透他的手臂钉在墙壁上,击碎了壁上镶嵌的琉璃。
  里面冰灯草簌簌而动,花叶掉落下来,落在了沈缨的腿上。
  “林氏家训,承周公之志。”
  “德行宽裕守之以恭者,荣!”
  一箭出,林默挥刀挡开。
  “土地广大守之以俭者,安!”
  “禄位尊盛守之以卑者,贵!”
  “人众兵强守之以畏者,胜!”
  “聪明睿智守之以愚者,哲!”
  “博闻强记守之以浅者,智!”[1]
  “夫此六者,皆谦德也,林家子孙,世代谨记不得违背。”
  姜宴清手挽弓箭从一侧石台后走出,他身上有伤,浑身湿透。
  一句一箭,整整六箭。
  那些箭矢在林默身上留下血口,而林默却毫不在意。
  他面无表情的拔下身上的箭,与挽弓的姜宴清对立而视。
  姜宴清沉声道:“林道舒,现在的林府,早已不是那个谦德慈悲的林府,而是自恃高贵,睥睨百姓的野心之辈。”
  “你说永昌是因林府才能走到今日这般繁荣之地,但你忘了,林家能有如今地位,靠的也是百姓的尊崇与信仰。”
  “没有百姓维护爱戴的林家,不过是一座冰冷的院子罢了。”
  林默大概是许久未听人唤他本名,眼眸里闪过一道光,但很快就被阴霾吞噬。
  他没接姜宴清的话,只是沉沉的看着姜宴清说:“果然深藏不露,那么多人都没拦下你。”
  姜宴清说:“入永昌的第一日,你拦了我一次,这次,你就该更加慎重。”
  林默手上握着刀,血水顺着刀尖往下流,他却神情淡漠。
  他说:“你以为,你们今天能走出这里?”
  言罢,他脚下微动,墙壁上便出现一排一排黑漆漆的箭口。
  姜宴清看都没看一眼,只是侧身对身后的某一处说:“赵悔,沈缨受伤了。”
  赵悔从另一侧走出,手上握着剑,似乎是受了伤,面色苍白。
  他上前扶起沈缨,将伤药洒在她颈间,快速包扎。
  沈缨的颈间已经被划伤,但血液流得缓慢,手臂被剖开,鲜血淋淋。
  赵悔看了眼旁侧放着的腕骨,重重的咬着牙。
  他正要去拿那块骨头,原本待在原地的林默,忽然动作,身法诡异的移到赵悔身后。
  他们谁都没看清楚林默的动作。
  只是觉得他宽大的衣袖轻轻飘动了一下,他便在赵悔颈间留下一道血痕。
  赤红色,像用朱砂笔画出来的一道。
  赵悔抬手摸了一下,沾了满手鲜血。
  他抬头看了沈缨一眼,张嘴正要说话,却吐出一大口血。
  直到他倒地,整个过程不过是转瞬之间。
  “不能乱动别人的东西,你们总是学不乖。”
  林默立在旁侧,淡淡说了一句,看向赵悔的眼神中竟有一丝悲悯。
  但也只是一丝罢了。
  “赵悔。”沈缨哑着声音唤了一声。
  姜宴清确实没想到林默重伤之下,还能有如此身手,竟能再须臾间划开赵悔脖子,置人于死地。
  他抽刀向林默攻去,林默拿起石案上的短刀抵挡。
  两人的招数都是杀招,刀剑划过石壁,激起一串串火星。
  但林默脸色渐渐泛白,手上速度也慢了下来。
  他趁着一个空挡向后退了几步,跃上一处高台,忽然按着心口吐出一口暗紫色血迹。
  他看了沈缨一眼,抹去血迹,赞道:“能在无声息间在我身上下毒的,你还是第一人。”
  沈缨撑着石台站起身,微微仰头,看着林默说道:“你杀人前要为其下毒,此毒可让人精神涣散、躯体麻痹、血流缓慢并且散发出香气。”
  “而我被机关钳制住时便服下血蛊,蛊虫入我骨血,而你划开我的血肉、截断我的腕骨,血蛊离体消散成尘,同我血中香气融合于无形。你只要呼吸一下,就会中毒。”
  “你杀了我,便也是要了你自己的命。”
  “我,和你一样,要守护亲族,所以我要活着。”
  “活着,才能走出大族的阴影笼罩。”
  沈缨说得艰难,语速缓慢,但她对上林默的视线,丝毫没有退缩。
  林默站在高台上,垂眸望向她,眸光似乎微微亮了一下。
  他转而看向姜宴清说道:“姜县令,林府日后必定尊贵至极,你实在不该以林氏为敌。”
  “林家是永昌的荣耀,是永昌的根基,没了根,此地会陷入乱象,等你离开,此地又会滋长出另一方势力。”
  “你能保证将林府取而代之的人,能担得起这一方重任?”
  “你又能管得了几时?”
  姜宴清收起刀,走到沈缨前方,重新挽弓搭箭。
  没人知道,六艺之中,除了乐理之外,“射”才是他最擅之事。
  他能十步穿杨,百发百中。
  他将箭尖指向林默的心口,只要他松手,林默就能毙命当场。
  但他迟迟未动。
  而高台上的林默,垂眸间,看到了姜宴清的犹疑。
  姜宴清盯着林默,说:“我是永昌的官,此地一日不稳,我便不会离开。”
  林默依旧盯着他说:“你能一直在这里守着?”
  “是,守它百世平安。”
  林默沉沉的看着他,忽然仰头大笑起来,“百世、平安!”
  他自高台缓缓而下,因中毒失血,走路时微微晃动,身后满壁荧光,为他笼上迷蒙之相。
  他一步一个血脚印,仿佛步步生莲。
  忽然,他停下来,探身从石壁上摘了一朵微微垂首的冰灯草,一株开了花的冰灯草。
  冰灯草百年一开,花开而叶落,花开花谢只一瞬间,花瓣剔透、莹莹红光,像莲却比莲更圣洁,不似人间之物。
  “无茎无叶、绚灿绯红、佛说那是彼岸花,人间最像彼岸花的就是冰灯草的花,我种了三十年,才开了这么一朵。”
  “佛还说,有生有死的境界,谓之此岸。超脱生死的境界,谓之彼岸,是涅磐的彼岸。”
  他垂眸看着花,苍白无血的脸上印上了莹莹红光。
  林默抬眼看着姜宴清,说:“你听了那么多佛语,如今可愿听一听我的事,很长。”
  注:[1]周公家训
  第八十七章
  姜宴清与林默对视片刻,紧绷的身躯骤然松懈下来,他扔下手中的弓箭。
  沈缨不由得伸手去抓姜宴清的衣袖,却抓住他探过来的手。
  他的手指是冰的,但手心是热的,将她攥得很紧很紧。
  他的手在抖,沈缨知道姜宴清在赌。
  林默看了眼被扔在地上的弓箭,而后又看着花,微微一笑,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他端坐在那里,像一尊佛前成道的高僧,但他身上不是乖顺,而是带着一种不服命的狂傲。
  林默唇角的笑意敛开又散去,再抬眼时,神色里尽是无以言说的苍凉。
  这是近五十年来,他第一次开口讲起这些事。
  “上元二年,正月,刘将军大破新罗,新罗王遣人入朝谢罪。举国大事,万人欢庆。那一日,云蒸霞蔚、漫天红云,整个永昌都被红光笼罩着。”
  “我便是在那时出生,分明还不到生产之时,我母亲喝了一碗乌血汤,便腹痛难当,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生下我。我生之时,我祖父从重病昏厥中清醒,招来族中子弟,将家主之位传于我父,并安排身后事,嘱咐毕才咽了气。”
  “生于紫云霞气之中,我一出生便成了家族之幸。”
  “父亲为我起名道舒,行君子之道,和舒朗月,堂堂正正。愿我以君子之心立于世,千锤百炼,心性坚定,事事谋定而后动,成为治国治家之良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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