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她悲凉,不是因为她们算计了她,算计了姜宴清,而是她感受到了一种深刻地无奈。
  邱夫人闻言,说道:“你很聪明,但也仅此而已,还需跟着霍三好生学学。”
  第五十一章
  邱夫人脸上的笑意散了,她没有评价沈缨的那些推测,而是转身看向山下的田野。
  “有些事,不知,反而痛快。知了,便会心生执着。”
  田中已有不少庄稼泛黄,随风荡出一道道波浪,像是急着赶路的人。
  沈缨也随着她的视线看向远处,像是问话,又像是自言自语道:“夫人如此算计,值么?”
  邱夫人将碎发挽到耳后,侧头看过来,目光坚定而坦荡。
  她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沈姑娘这般聪慧,难道堪不破?”
  沈缨看着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应答。
  是该斥责她联手外人杀夫不对。
  还是称赞她们精心谋划、步步为营又全身而退实在高明。
  她不由得问:“你杀他,孩子们若知道了,该如何自处?”
  “该如何,便如何。”邱夫人看着她。
  “人的眼往往只能看到一副皮相,看不见内里。你眼中的邱主簿办事周密,为人谦和,为臣为友皆是好的。”
  “但他的凉薄自私却没人看到,唯有活在那彻骨寒潭里的人,方知深浅。在我看来,为其妻妾、为其子女皆是不幸之事。”
  她声音还是柔和的,但因其中夹杂恨意,比平日低沉了许多。
  “这世上有一种人,他们将这世间人分类两类,一类是自己,一类是外人。任何人在他眼中不过是附属之物,皆可践踏残害。人前宴清风朗月,人后则是青面獠牙。”
  她闭了闭眼,掩下悲凉。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邱少隐这种人却将子女视为货物,待价而沽,质地优良则取,质地不佳则弃。”
  “他凭什么用别人的一生为自己铺路?”
  “那也是我的孩子啊。”
  邱夫人回身看了眼相互扶持的三个孩子,冷声道:“他们何其无辜,凭何被舍弃?我生为人母,必要倾尽所有守护他们。”
  “即使化作罗刹恶鬼,我也在所不惜。你问我值不值,我觉得值。恶者死,无辜者生,人人得偿所愿,于我而言足矣。”
  沈缨不由得想起临终前的母亲。
  那时,母亲已病入膏肓,瘦成了一小团,却依旧会紧紧抓着她的手,要她守护弟妹。
  分明气都要出不来了,却抓得她生疼,在她臂上烙下红印。
  父母之爱子,则为其计深远。
  沈缨觉得自己忽然就被说服了。
  这世上有邱夫人和沈母这般如山的爱,也有邱少隐这般薄凉自私的爱。
  他或许也爱子女,但远比不上自己。
  沈缨点点头,转身走了几步,随后忽然想起什么,回身问邱夫人,“夫人可知莲朵被掳到何处了?”
  “桃源酒庄东家之女?”
  邱夫人皱了下眉,眼中的疑惑不似作假,摇了摇头:“我确实不知。”
  “林二少夫人也不知?”
  邱夫人摇摇头,“我未曾听她提及此事。”
  “莲朵被掳到南诏,这件事不是你们告知徐芳的么?”
  “不是。”邱夫人摇头道:“我与徐芳只是因为秦氏才有接触,并不相熟。她愿入局,并非因我而起,她有她的缘由。”
  “多谢夫人解惑,保重。”沈缨和王惜离开了。
  行出一段距离后,她又撩开车窗帘回头看了一眼。
  邱夫人将黑布包着的骨灰坛递给邱安,自己则绕到后头去推着素舆。
  邱芳背起秦氏的那位小公子,又从怀里摸出一颗糖果塞到小公子嘴里,两人都笑了。
  沈缨视线落在那位小公子脸上,他笑得很开心,眼中仿佛有光。
  此刻,他才真正的像个孩子。
  他似乎一点都不嫌弃这两个同父异母的兄姐,用力地咬着糖果,逗得邱芳哈哈大笑。
  他们几人说笑着慢慢地往山下走去。
  王惜靠着车壁,喃喃道:“阿缨,你说人为何要生育子女,只为延续么?延续就这般重要?即便还未准备好生养,仍然要生出来。生而不养,养而不教,徒生仇怨。”
  沈缨放下车窗帘,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说:“至少,爱你的人,总是期盼你来的。既来了,就好好活着。”
  这世间事往往如此,律法能惩其罪责,却不好分辨其对错。
  就像姜宴清说的,但凡能宣之于口的证词,人都会选择对自己有利的。
  邱夫人那番话确实令人动容,但她就没半点私心么?
  沈缨不信,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件事确实是“人人得偿所愿”。
  沈缨和王惜并不同路,两人在一个岔路口处告别。
  王惜回城顺路归还租来的马车,而沈缨则步行去了竹林寺,去看望莲朵的父亲莲渊。
  当年,莲朵失踪后,莲渊找了几年。
  一年前从外域回来后,彻底死了心,不但关了桃源酒庄,还入了竹林寺修行。
  不久后,他便在竹林寺后山,立起莲朵的衣冠冢,日日诵经,风雨不歇。
  立坟那日沈缨去了。
  只是她不相信莲朵已死,所以并没有祭拜。沈缨遥遥地站在远处行了一礼,而莲渊只是坐在那里念经。
  他一头的白发,像担了千年的霜雪。
  这一念便是整整七日,米水未进,莲渊差点死在坟前。
  最后是被僧人抬走救活的。
  这也是一位父亲。
  一位因为爱女降临,临湖为其建了一座酒楼,望她如月如星,自由自在。
  又因爱女幼年丧母而不再续娶,一心养育她的父亲;
  也因痛失爱女而绝望痛苦的父亲……
  这才是她记忆中如山般的父爱。
  而邱主簿则平担了一个凉薄浅淡的父亲身份,生儿育女,似乎只是为了他自己更远的前程。
  孩子,择优而善待,那两个不符合他期待的孩子,便弃之如敝履。
  既生之,为何不养不育?
  哪怕资质平凡,毕竟也是自己的骨肉啊。
  竹林寺并不远,沈缨大概行了一盏茶的时间便来到山门前。
  上一次来,还是查鹰卫的案子,为了寻找无骨尸身的身份。
  那时候,她陪同姜宴清过来,从竹林寺取走了那二人的随身物。
  听说案后不久,就从姑沈府来了两户人,将尸骨都带回去安葬了,是姜宴清差人通知的,那两家人走时专程到县衙谢过。
  后来,听闻姜宴清还差人整理了竹林寺那些无主尸身的信息,发到了各地州府。
  这些日子,时不时就有其他州府的人前来问询,让亡者落叶归根。
  因为这件功德,姜宴清的名声也渐渐好了。
  这几日,街巷中已经有人称赞他是寺中长大,受佛法熏陶,心慈仁厚了。
  竹林寺隐座于古林中,周围是近千亩的参天古柏、古楠、古杉、古银杏等珍稀树木,是整个益州府最大的一片古林。
  即便此时正是正午,烈阳正盛,但一走近寺门,便顿时清凉下来,连心绪都变的安宁。
  这里一如既往的安静,因满山坟冢,香火不旺,若非必要,极少有人来。
  沈缨向寺僧询问了莲渊的踪迹。
  那僧人抬手比划了几下,沈缨行礼谢过便独自往后山桂林里走。
  她在一处新坟前找到莲渊。
  他正在坟前叠着一朵纸花。
  他的手指灵巧,仅用一张纸便折出层层叠叠的花瓣。
  那是一朵碗口大小粉白相间的杜鹃花。
  莲渊以前过得顺遂恣意,生得一副豁达良善模样,积了一身福乐肉膘,像尊弥勒佛。
  莲朵出事后,他便迅速削瘦,脱了圆润皮囊,露出嶙峋骨相,显得单薄而孤寂。
  他穿着沙弥布衣,头发未剃,梳成发髻束在头顶头,插着一根竹签子。
  他的腕间戴了一串黑玛瑙佛珠,叠花时露出串珠下的一个小小的莲花结,那是莲朵亲自编的。
  莲朵的手生来就比别人巧,仿佛世间所有东西,只要她想编想绣都能做出来。
  沈缨的视线随着那绳结晃了晃,又看向莲渊。
  宿世因果最是牵绊人心的。
  莲朵失踪的事他看似放下了,但这种锥心之痛会永远纠缠着他。
  莲朵的坟就在不远处,从这里望过去能看到坟旁的一棵海棠树。
  树挺拔高大,将坟塚完完全全地笼在树伞下,海棠果串串晶莹,那是莲朵最爱的果子。
  沈缨从未放弃过寻找莲朵。
  她是一名仵作,始终认为没有尸体,那么就有可能生还。
  所以,她和王惜不信莲朵已死,故而至今都没去祭拜。
  只可惜,整个永昌怕是只有他们两个外人还在固持己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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