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娴熟地煮茶,一边说:“此茶产于南诏,茶树生在绝壁之上,采摘不易。采摘后炒熟,再放置于一种果壳之中,那青果如婴孩拳头大小,饱满如珠,每年七月采摘,挖肉,填茶,晾晒,封存。”
“最讲究的就是所有制茶过程全由妙龄少女完成,陈茶表面生霜,味道醇和,还有理气之效,茶香与果香交融,唔,精妙绝伦。”
“这茶适合女子饮用?”沈缨忽然问。
“女子饮此茶确实不错。”周掌柜往滚水中放了茶叶,说道:“当年去南诏游历时,茶楼十两一壶,老夫只分到一碗茶,当时也只是粗浅地打听了几句。”
一罐茶市面上绝迹的极品茶。
邱主簿赠她此茶有什么含义吗?
沈缨眉心紧皱,她实在想不通邱少隐走时为什么要说那句话?
为什么撒谎说她和他讨过茶?
沈缨兀自想了半天,又不死心地问:“除了茶以外,还有没有什么匪夷所思的传闻?”
“传闻?”
周掌柜蹙眉想了想,说:“你不关心茶,倒是要听传闻?”
“好茶我又喝不起,倒是能听听传闻,还长一番见识。您博闻广识,就给我说说吧。”
周掌柜挑了挑眉毛,笑了一声,夹起一根茶叶说:“一说,这茶林有一种成年男子巴掌大的毒蜘蛛一直守护茶树,那东西在树间织网,会毒死栖息在上面的鸟类,让它们成为树肥。”
“不过这传闻定然不能当真,哪有那么大的蜘蛛?还守护茶树,若这般聪慧那都能成精了。”
“二说,这茶林有山神守护,有月神滋养,所以,这里的采茶和制茶的人,一贯是少女和少年完成。这种惯例在南诏茶园古已有之,距今有千年传统。”
“最早时候,茶园会建造茶祠供奉山神与月神,我游历至南诏还去茶祠看过,十分壮观,有塔有院,祭祀丰富。现如今接通了西南商道,有不少外地商客混入南诏茶市,当地的繁文缛节便被舍弃了不少,一切只为赚取利益为主。”
“只是这茶童茶女采茶制茶的习俗还在,有此噱头,那些中原的富贵人家就更爱此茶了。”
沈缨点点头,说:“这我倒是知道一些,当年家中实在艰难,我还想过去南诏做茶女,虽然路途遥远,但也比跟着霍三成日在死人堆里强。”
“去南诏做十年茶女便能换五十金,已经是很好的出路了。”
周掌柜看着她说:“也亏你没去,茶童茶女当下确实能拿到银钱,也有府衙作保,但你见过几个从那里回来的人?”
“凡我知道的人中,十年后能活着回来的,只有两成不到的人。而这些人,到底是不是真的活着回来,尚不可知。他们回来后,可从未有人见过他们出门。”
“只是这茶市利润丰厚,大的茶商与官府和商会关系密切,其中有什么隐秘,不是我等轻易能查到的。你若想查,千万要小心。”
“好,谢谢您提点。”沈缨点点头,接过周掌柜递来的一碗茶水。
醇厚滑爽,清爽通透,茶香中混着果香,回味甘甜,汤色橙红明亮,确实是好喝。
邱主簿给了她这么大一罐,市值百金。
沈缨一开始就知道,以她和邱主薄的交情来说,他并不是真心要给她喝的。
难道是暗指,南诏茶商有不妥之处?
可他何必说谎?
若真的察觉到不妥,待从宴席回来后再禀告姜宴清不是更好?
他何苦要同她一个小小仵作打这个哑谜?
……
沈缨闻着茶香,视线却落在远处火炉上。
炉火在茶壶底下慢慢烘烤着,水面咕嘟咕嘟的冒着泡,茶叶在水中上下翻腾。
火、水、茶,这三者就好比永昌官府、南诏茶商以及永昌商会。
三者相辅相成,各取所得,形成一个稳固的盟友,让南诏的茶在永昌乃至大唐各部都渐渐有了名声。
外人只觉茶好价高,却窥不见半点隐秘,也无法插足其中捞捞油水。
不用说,官府必定是吃过南诏茶商的好处。
自从永昌打通了古茶道,贯通南北,吴家的商船将南诏茶引入永昌茶市后,有很多永昌商户都和南诏茶园有了关联。
大商户或是在那里买下茶园自家享用、或是收购茶叶转卖至北方。
这中间一道道文书都是官府来做的,譬如水路码头通关文书、货物检查、登记造册、茶工雇佣等等……
主簿在县衙中掌付事勾籍,省署抄目,纠正非违,监印,给纸笔、杂用之事。
邱少隐是不是用府衙的印信做了些不正当的事?
如今东窗事发,所以有人要对他不利?
沈缨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她寻思着,回去要向姜宴清禀告一下自己的猜测,让他早些提防邱少隐。
见识了姜宴清的能耐,她如今也不敢藏私,反倒还想凭借自己的能力查获一些他们尚未查到的消息,以此换来在姜宴清的另眼相待。
其实,她也在赌。
赌姜宴清能解决笼罩永昌百姓几百年的困境。
赌他能让官府明镜高悬,真正成为百姓的依仗,从而让普通百姓也有出头之日。
而不是如今这般,事事被大族左右,百姓只能沦为最低贱的泥沙,浑浑噩噩,任人践踏。
第三十六章
离开周氏租赁行之前,沈缨又拿出王惜画的一卷美男图。
那是她们偷偷潜入大浴堂画的,十幅一卷,一卷可卖五两,若是卖得好,还可以寻印坊印制一些,虽不及手卷贵重,但卖得多了也能分一些银钱。
这些是周掌柜这边的洛阳客商去年秋日定下的,他这边总有一些奇怪的赚钱门路。
“王惜画技又精进了,笔画转合之间颇有吴供奉之风骨。笔迹磊落,笔势圆转而衣服飘举,似有风动。傅彩清雅,于焦墨痕中略施微染,精细中又有豪放之气。啧啧,这王惜若在画技上专研,少做些乌七八糟的事,定然自成一家。”
“哎,王家虽不声不响,可对后辈要求从未疏忽,子女皆习六艺,不像林氏,雅得过头了。这几卷美男图若卖到长安城,那些贵妇千金怕是得寻个宝盒藏起来。你们的胆子也太大了,连浴场都敢进?”
沈缨笑了一下,颇有些回味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如此美景怎可困于层层布料之中,岂不愧对天赐?再说,我们又不犯法。我先走了,您这里若有其他来钱的门路,及早告诉我。”
“啧,财迷心窍。”
周掌柜抬手打了一下她的脑袋,随后又粗鲁地扔给她几个锦鸡毛扎的毽子。
毽子上的毛色极为鲜艳,正适合小兰在家里玩。
沈缨将毽子仔细收好,向周掌柜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她先去市集买了些米面鱼肉,又坐了回村的牛车,赶在大雨前进了家门。
饭后,急雨混着雷电似乎要将屋顶砸塌,沈缨和父亲说了会儿话就回到屋里。
小兰则和沈信在练字。
她这几日已经能把沈字写得工工整整,还能背几首酸诗。
大概有王安作比,写的分外刻苦。
没有小兰的吵闹声,屋子里异常安静。
沈缨坐在窗口,借着烛光看着先前抄下来的案宗。
经过她多日观察,姜宴清要查的第一案应该就是赵悔被杀案。
一来赵悔胞姐一直催促查案。
二来,此人曾在林家书院读过几年书。
赵悔虽不成器,但赵父给林家书院捐了不少银两。
而且赵悔私下与林家几位公子也有些交情。
恶霸再坏也是爹生娘养,也是一条人命。
官府可审判他的罪孽,但也得为他的枉死作出交代。
何况,那杀人者手段残忍,抽经断骨,后又焚尸,作案手法娴熟,又会隐藏踪迹。
若这只是私人报仇倒也罢了,一报还一报,这仇怨也就了结。
但杀人者若是个嗜杀的人,他就一定还会杀第二、三个赵悔。
“咔嚓”外头又是一阵惊雷。
老人常说,天降雷电是在劈妖邪。
沈缨忽然想起周掌柜说的守护茶林的蜘蛛精。
她又想到邱少隐,不知道他能不能应付宴席间的争锋?
若所有人对他发难,他又是否能毫不动摇地站在姜宴清这一边?
还有那罐贵重的长洱茶,他到底有何暗示?又为何选择她?
沈缨被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搅得心烦气躁。
她计划着明日雨停便去黑市走一遭,花些银钱去打听一些关于邱少隐的消息,邱家是颇有名声的茶商,此举或许有什么深意……
她不想被这人牵住鼻子,这次是赠茶,下次又是什么?
若哪日她知道了什么隐秘的事,那他会不会联合人将她灭口?
第二日上午,雨势变小,但依旧未停。
家里的房顶漏雨,沈缨和大哥爬上屋顶补窟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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