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想到姜宴清竟想将这罪恶滔天的帽子扣在永昌所有人的头上,一个不慎这可是造反的罪啊。
姜宴清依旧波澜不惊,只是垂眼看着她,“鹰卫失踪第二年冯华一反常态,大兴土木,招揽外商,修塔、筑堤、开路、建商会……”
“小小县令却上蹿下跳,野心昭彰,且不论他如何逃脱鹰卫旧案的牵连,单就当年事情真相,必定与他有关联。”
所以,他才要从“塔”下手,一抬手便捏住整个永昌的命脉。
一旦他将这些“巫”“邪术”上报朝堂,永昌上下都得遭责。
姜宴清,可真够狠。
沈缨跪在地上,一抬眼就能看到那座石雕的小塔,朱砂符咒在塔身上触目惊心。
她不由困惑起来,记忆中文昌塔一直都被奉为山神塔,庇佑百姓安居乐业,学子平步青云。
每到科考之际,人们更是彻夜不眠排在山路上,只为到山神庙上一炷香。
她嘴上说不信鬼神,但也会在每年春秋两季去祈福,带着自己做的点心和一串铜钱。
永昌人相信山川河流的力量,相信天地造物的神话,神能赐给人源源不竭的能力。
林府就是因为占了整个县城最好的位置,子孙才得以繁盛。
所以,林家会被推举来主持每年的山神祭,这殊荣犹如皇家天子泰山封禅。
从未有人,敢质疑文昌塔。
方才姜宴清说文昌塔被人摆了杀阵,是为了镇煞,什么煞需要三塔齐镇?
这么多年来,百姓拜的到底又是什么?
甚至,还有活祭。
“活祭”不会还……还有人吧?
沈缨脑海中回想着,塔前人山人海虔诚祈愿的场面。
但一想到塔内阴沉凌厉的咒法,从心底泛起一股震颤。
大唐律严禁巫蛊之术,谁会冒这杀头的罪把如此阴沉的阵法藏匿到塔里?
跪在冰冷的地上,她将县内现存的塔庙名字在脑中快速筛选了一遍,冷静道:“文昌境内现存大小塔庙共五十八座,其中一座千年塔在普缘寺内,五座百年塔,分布县内各大寺院周围。”
“大人说的这三座塔都是五六十年前便建好的,之后又修缮过几次,文昌塔是众塔之首,香火最旺,其余二塔却只是平平。”
姜宴清点点头,对于沈缨这次竟没有同他没头没脑地争论,而是快速整理好思绪,眼中露出些许赞许。
他说:“文昌塔是冯华在任时唯一亲自监督翻修的高塔,与其成阵的那两座塔也在同年陆续加固修缮,规模却小得多。本官命人秘密探查,无一例外,在塔内都发现了相似的阵法痕迹。”
“另外,冯华征召的匠人身份也蹊跷,尤其地宫,修建的人九成都是诏狱重犯,塔成后,那批犯人便宣称染了时疫,全部被除,粗略估算共八十三人。”
“如此费心遮掩,地宫的法阵必然就是他设下的,毕竟……他的母族就是西疆之人。”
但,冯华一家坠崖而亡,死得诡异又仓促,想要通过他来探查,怕是要花费不少力气。
沈缨静静地听他说完,仔细斟酌道:“鹰卫一案十日为期,大人若在此时查文昌塔的事,怕是无法兼顾。文昌塔是百姓信仰之地,地位特殊且牵扯广泛,稍有不慎,您就会被群起而攻之,不妨稍后再议。”
她觉得自己的担忧还是有几分道理,毕竟,芙蓉巷可不是省油的灯。
但姜宴清却道:“要查鹰卫,必查冯华,他在任时永昌县发生过的每一点不寻常的事都是鹰卫失踪的线索。与他相关的任何人、事、物皆不可忽视,文昌塔只是其一。”
他说完指了指地上的阵法,说道:“摆此阵者便是其二。”
沈缨望着随风乱舞的符纸,点点头,说道:“大人以为摆阵人知道二十年前的旧事?”
“怎么,沈仵作以为这是巧合?”
姜宴清声音依旧沉稳,但任然可以听出一丝嘲讽,似是嘲讽她明知故问。
沈缨垂眼看着地上,纸灰被风刮得四散开来,像来不及逃命的罪人。
她摇摇头,说:“天下哪有如此巧合,摆阵人既然与冯华关系匪浅,想必对旧事也有所耳闻,必定要严查。”
她说着缓缓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说:“大人今日寻到此处,可是查到了其他线索?”
姜宴清终于从那诡气森森的阵法里走出来。
他走到旁边一处空地上,站定后才说道:“鹰卫首领的黑棕马最后一次出现,是案发三月后,在洪州府的一个马市,被一个外域商人买走,那商人连夜离开当地。”
“经查,卖马之人是一名来自永昌的男子,四、五十岁,体格健壮,曾透露是修塔工匠。”
“而当时永昌正在修缮的正是文昌塔地宫,鹰卫马匹皆出自皇家,印有特制印记,纵然可以掩藏,也只能骗得过寻常人。那男子一届平民如何能买卖鹰卫马匹?”
“惟一的可能便是,盗马私卖。”
第十八章
沈缨不知道姜宴清嘴里那云淡风轻的“经查”到底用了什么手段。
但他能从二十年前的马市里挖出这么个消息,着实令人惊叹。
她深吸一口气,说道:“可鹰卫的马,谁能偷走?”
除非是不要命,才敢偷鹰卫的马?
姜宴清静静地看着她说:“这便是此案关键所在。”
难怪姜宴清如此执着于文昌塔的事。
想来应该是调查那卖马人时,顺藤摸瓜又发现了塔内的隐秘,又按照那阵法的规则,在这山头上找到一个妄图借势的粗糙小阵。
所以,摆弄这个阵的人无论如何是逃不了了。
按姜宴清说的线索推论,永昌县有这么一个人:
他与冯华有交集,并在当年看到了文昌塔地宫的诡异阵法。
他甚至在冯华死后二十年,依旧维持着阵法。
若再巧一点,此人或许就是那个盗马私卖的修塔工匠?
他因当年这件旧事耿耿于怀,夜不能寐,故而摆阵除煞,妄图摆脱罪孽。
这么一想,整件事竟十分顺畅。
眼下当务之急,只要找到这个摆阵的人。
沈缨缩在袖子里的手指攥紧又松开,抬手拨了拨黏在额头上的头发。
她看着逐渐阴沉的云团,又看了眼迎风而立的姜宴清。
她思索良久才说道:“永昌有大半百姓在凤栖山立坟冢。”
“每年中元节,前来祭奠的人成千上万。看这阵法,应是那几日留下的,查起来……不易。”
姜宴清微微侧首,凝视着她,竟笑了一声,点点头说:“确实不易。”
言罢,他向前走了一步,说:“此阵需摆阵者每隔一段时日将桃木桩向下敲几寸,并不断修补塔上绘制的符咒,不可间断。暴雨之后朱砂消散,阵法受损,他必会来此修补。”
“沈缨,你即便替他隐瞒,那人只要还来布阵,本官便能将其抓获。”
沈缨静静与之对视,闻言无奈道:“大人,民女实在不知。”
姜宴清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并未再追问,而是摆摆手,让她离去。
沈缨施礼告辞。
她走了两步,忽然想到什么,转身说道:“大人,桂树底下的尸身您打算何时验?”
姜宴清侧首向她看来,眉目舒展,神情淡淡,对于她说出的话,并没有丝毫吃惊。
沈缨在那样的目光下又行了一礼,倒是收起本来想故弄玄虚的小心思。
她老实地说道:“在黑市混迹多年,民女对勘探吉壤佳穴之术也略知皮毛。”
“杜鸾是此道高手,寻到的地方也精准,他探到底下三丈有余,总共停滞了十次,有七次是碰到了东西,石、木、银、帛以及骨。”
她有条不紊地说着,眼睛出奇的明亮。
她停了停,又说:“若我猜的不错,那树下埋了至少两具尸骨。”
姜宴清没接她的话,看了眼手上的冰扇,指尖在扇骨上敲了敲:“今夜子时,城西魏庙验尸。”
魏庙是郊外一处庙宇,原先是魏氏家庙。
魏家没落没人后便成了寄放棺柩的地方,或是一时还未曾找得好地方安葬,或是死者客死他乡,家人准备运回本土去安葬,不然就是穷得无以为殓便寄放于魏庙。
此庙只有两个看守的人,靠自己种植和来往村民给的物资生活。
姜宴清选择城西魏庙验尸,必然是为了避开林家以及其他几大家族的耳目。
“是。”
沈缨得到想要的答案,又行了一礼,转身利索地离去。
才走出去十几步,大雨忽至,她只能提着裙摆狂奔。
姜宴清注视着那道清瘦的身影在起伏的山野中奔跑。
那样子像一只不知深浅的灰蛾子,明明那般渺小却有着天大的胆子。
无奇悄然走过来撑起雨伞,并将一封信展开递过来。
姜宴清扫了一眼,冷笑道:“将文昌塔之事散播出去,就说里面藏匿巫蛊之术,有人妄图毁坏文脉,夺取他族运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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