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话还未说完,姜宴清已经走至她身侧。
  他冷声警告道:“本官至永昌途中,一切平顺,慎言!”
  随后他饶有所思地看着陆平,吩咐道:“告诉林家主,本官已有定夺。”
  陆平告退,柳无相便走到姜宴清身侧恭维。
  沈缨看着他们,忍不住笑了。
  笑自己愚蠢至极,竟还对此人寄予希望,殊不知这才是一匹恶狼。
  他分明洞察一切,却袖手旁观,甚至利用她试探林府反应。
  他否认刺杀一事,便是断了她一切辩解的可能。
  疲惫、愤怒、无力顿时袭遍全身。
  先前的伤忽然发作起来,刺骨的疼令她脸上血色尽失,看上去和脚边的尸身并无区别。
  可她恨,恨这世道不公,恨自己出生卑微,更恨这些人明明凉薄至此却手握权势。
  柳无相见尘埃落定,走到沈缨身前,低声道:“这可是你自己验的结果,怪不了旁人。”
  沈缨看着他身上流光溢彩的衣料和保养极好的气色,再想想病榻上形容枯槁的父亲,喉咙仿佛被人攥住。
  她哑着嗓子问:“可否,看在我师父也曾帮过德春堂几次的份上,请您为我父亲治病,一千两,或者再多一些,我会筹备齐的。”
  柳无相却盯着她一字一顿道:“无药可救。”
  “医不活啊。”她颓然一笑,像是被抽了筋骨,眼神中神采消散只剩下晦暗与死寂。
  她垂下头,口中喃喃自语。
  柳无相凑过去听,却被她一脚踹了个趔趄。
  沈缨快速抽出绑在大腿外侧的短刀,一手掐在他脖子上,将他抵在一架木柜上。
  沈缨用力收拢手指,尖利的指甲刺进柳无相颈侧的肌肤里。
  她语气森然:“那你就跟我们沈家人一起下地狱吧!”
  她看着柳无相脖子上因挣扎而凸起的血脉,眼中闪动着嗜血的暗芒。
  这一刀若扎得够深,足以置人于死地。
  她脑子里嗡嗡作响,握紧短刀快速扎了下去……
  而就在刀刃碰到柳无相的肌肤时,手臂猛然间被人紧紧攥住,力道之大,似乎要将她的骨头捏断,但也是这般痛处令她恢复了些许神志。
  柳无相挣扎着跌坐地下,拼命地咳嗦,狠狠看了她一眼后,捂着脖子向门边退去。
  她不甘地挣扎了一下,就听到姜宴清冰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杀人容易,但赔上你全家人性命,愚蠢!”
  “愚蠢?”
  沈缨抬头瞪着他,眼神中凝聚着一股决然的死气,颤声道:“从我开始验尸,这就成了个死局,你分明知道真凶是谁,却来断我生路,姜宴清,你不配做这小长安的官!”
  姜宴清未发一言,眉峰微微蹙起,手上力道稍减。
  他看了眼已经走到门边的沈氏一行,盯着沈缨,嘴唇微动。
  随后他不再看她,头也不回地说了句“好自为之”,便走了出去。
  沈缨顺着木柜滑到地上,撑着地面喘气。
  她看着门外涌进来的一众奴仆,脑子里却回想着姜宴清的唇语,“求死。”
  第七章
  让她求死?
  如今还用她求?
  那些证据,足以让林府碾死她了。
  可姜宴清何必多此一举?
  还未来得及细想,沈氏已经带人进来了。
  她换下暗红色华服,卸去钗环,穿了件素蓝色衣衫,发髻间插了一支白玉簪,眉眼清淡,比先前年轻了许多,却显得更为清冷倨傲。
  更奇怪的是,她竟换了香。
  这香味是来自异域的百花香露,淡而清透,极为雅致,百两银一小瓶。
  沈缨蹙眉,不解地看着沈氏。
  她想不通沈氏既然要装模作样地换上素衣以表哀伤,为什么要换香?
  沈氏吩咐下人把柳无相扶了出去,随后走到沈缨跟前,垂眼看着她,仿佛俯视蝼蚁一般。
  “若你认罪,林家也不会为难你那些亲眷,可你偏偏不识抬举,非要验尸,如今人证、物证、尸证俱在,你还如何狡辩?”
  沈缨没有说话,顺从地站起身,被推搡着往前走也没抵抗。
  沈氏扫了她一眼,淡声道:“一人之过,连累全族,你真该以死谢罪。”
  沈缨恍若未闻,她出神地望着林府树枝头挂着的灯笼。
  八角灯笼上画着山水小景和梅兰竹菊,雅致清新,十分好看,也很明亮。
  她又想到了父亲,往常像这种天色,家里只会燃一根蜡烛,弟弟们会在屋内读书。
  而父亲会靠在窗口,借着天色替他们兄妹缝补,即便病重,他也从未假手于人。
  不知现在他醒了么?
  还是已经……死了。
  她忽然有些后悔,本以为拿捏住林玉泽就能讨来银钱。
  可天意弄人,她竟遇上了姜宴清。
  这个人连累她也救了她,她以为这人是一线生机,却被他亲手掐断后路。
  如今,又让她“求死”。
  他到底要做什么?
  沈缨沉默了一路,也苦想了一路,很快便到了中厅。
  中厅大而宽阔,占据着林府最好的位置,用来接待重要宾客,修得清雅至极,疏影横斜、鸣虫唱和、磊磊假石错落排布,即便是夜晚,这里也有着独一无二的韵致。
  贵客盈门,中厅的门窗大开着,满室光亮甚至都盖过了月色。
  沈缨却只觉得“假”。
  虚假的光明、虚假的仁义、虚假的清名。
  夜风窜进她的领口,她打了个冷战,抬头望了望屋檐下摆动的七彩琉璃灯,原来是起风了。
  有人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将她推进了厅堂,压着她跪了下去,而她从始至终未发一言。
  她看了眼姜宴清。
  他正端起茶碗,细腻的白瓷碗在他指尖微微转动,像朵盛开的莹白花朵。
  他垂眼看着茶汤,嘴角轻轻勾起,对周遭的吵闹声充耳不闻,像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但她知道,今日所有的一切皆在他的掌控之中。
  沈缨跪在地上,沈氏立在她身侧,柔滑冰凉的衣料落在她手背上,原来这衣裙并非素面,而是用细细的银线绣着瑞鸟衔枝纹,华贵而不张扬。
  衣裙随着主人的抽泣声抖动,荡起细小的弧度。
  沈缨盯着那卷曲的纹样,忽然听到姜宴清冷冷的声音响起,他说:“夫人与林婉柔亲如母女,感情深厚,难怪舍得将价值千金的鸾髓香赠与她享用。”
  “鸾髓香一年不过十盒,本官想孝敬族内长辈,却没买到,不知夫人手中可有剩余?”
  沈氏动作一顿,闻言说:“鸾髓香也是民妇偶然得来,见味道不错便分送了府中的女主子,婉柔最喜欢,我便多给了她一些。如今手里没有了,大人还是另想法子。”
  姜宴清目光沉沉地看着她,说道:“府上皆知林婉柔最爱翠云龙烟,习字抚琴时必会燃此香助兴。但此香其中一味龙涎与鸾髓香相克,长久使用会令人陷入癫狂,神志混乱。”
  “本官今日恰好在花园中听林婉柔胡言乱语,极像失心疯的症状,怕是发病已有一段时日,夫人母家是调香大户,难道不知这些避讳?”
  沈氏彻底止住了哭泣声。
  沈缨抬头看她,只看到她绷直的下颌。
  沈氏说道:“民妇愚钝,自小对调香并无兴趣,所以不懂这些门道。”
  “翠云龙烟与鸾髓我也常用,这是阖府皆知之事,我并未察觉异状,况且府中所有女主子,民妇都送了香,只是疼惜侄女,多给了一点,并没有害人之心。”
  而此时,沈缨才恍然大悟,明白沈氏为何换衣换香。
  原来,是因为她之前身上的香能害死林婉柔。
  姜宴清看了眼沈缨,见她蹙眉思索,想必是猜到了其中缘由。
  他又扫了眼林家众人,见林致正向徐道仁使眼色,嘴角挂起一丝冷笑,。
  他说:“本官对香道一事倒是略知一二,知道世间有一种香,名为龙楼,是汉时遗方,清早与夜晚燃上一刻,有益寿延年之效。此后被扬州沈氏一族所得,被奉为珍宝。”
  姜宴清一直看着林大夫人,似乎颇为好奇,问道:“此香与鸾髓味道极似,但因其中含有冰灯草,故而有清凉淡雅的雪莲余味,林大夫人难道也不知自己用的是龙楼而非鸾髓?”
  “冰灯草与鸾髓是死敌,只要吸入片刻,便能暴毙而亡。”
  “香毒不会使尸身出现中毒之症,却能让尸身加倍腐朽,所以林婉柔真正的死亡时间比验尸结果缩短一半才对。”
  姜宴清略有停顿,他发现沈氏在听到“加倍腐朽”时快速地眨了下眼,随后移开视线去看他身后的青铜灯架。
  他又说:“林婉柔受伤假死,被沈缨急救后分明已有恢复,却在林大夫人出现后暴毙。她常年用鸾髓,遇到冰灯草自是必死无疑。夫人私库中龙楼香料一直封存,为何今日要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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