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她清清喉咙,催促道:“你是今夜就走,还是明日?”
总之,这少年,不能再在苏府呆下去。
少年抬起头,盯了她一瞬,她被盯得脊背发凉。
少年向前一步,撩袍跪下,对着她行了三个大礼,起身道:“多谢祖母这些时日的照料,我就不多叨扰了,今夜就走。”
说完,少年转身,往门外走去。
少年身子清瘦,许是在牢里受苦,连身上的袍子都变得大了,在夜里,显得空荡荡的。
苏老夫人没料到少年如此好说话,她还以为还要费一番唇舌呢?
说到底,终究有半年的感情,尤其是方才,那三个大礼让她的心也跟着牵动起来。
她出声道:“等等。”
少年停步。
她又道:“今夜太晚了,夜深露重,明日再走吧。”
听完这句话,少年白色的衣衫在风中晃了晃,像蝴蝶挥动翅膀。
翌日,苏祈春还在梦里,就被茯苓叫起来,她揉揉眼睛,不解地问:“这么一大早,干什么呀?”
茯苓把她拉起来,给她穿上一身绯红色的衣衫,解释道:“女郎,今日要出门,当然要早些起床了。”
昨夜苏祈春跟着陆之山在树杈子上坐了许久,两个人一起看月亮,这几日苏祈春没休息好,早就困了,但她一直忍着。
因为她实在也很想念山哥哥,那些和陆之山斗嘴的话都不是真的,她其实特别特别想念他。
所以她就努力地睁着眼,想和陆之山多呆一会儿,一起多看会儿月亮。
昨夜的月亮可真美啊,她此时想起来,也觉得美,若是能和山哥哥看一辈子的月亮就好了。
这个想法被茯苓一口否决,茯苓拿了篦子给苏祈春梳头,说道:“陆公子迟早是要回去的,他来苏家本来就是为了看病,如今病好了,说不定,一两天就走。”
茯苓说的这话可不是空穴来风,不然的话,苏知辛也不会要她带着苏祈春出去,苏祈春若见到陆之山不在了,定会怀疑,索性现在就给她提个醒。
苏祈春的眼尾沾了水一般地垂下来,这里始终是苏府,不是陆之山的家,再说,陆之山迟早要成亲,成了亲也会搬出去的,她想的那些也只能是想想。
她懂得这许多道理,可是心里就是过不了那个坎儿,就是会难受会伤心。
古人说,达人知命。但苏祈春却觉得,就算知晓再多的道理,也很难彻底地摆脱人心的杂念,哪怕明明知道就是会这样,心底也照样会忍不住挣扎。
就像她知道山哥哥始终会离开,她改变不了什么,她应该坦然地祝贺他,可心里偏偏生出些不愿意来,不愿意接受,不愿意让他走。
她清楚她应该愿意,可她就是控制不住地不想愿意。
苏祈春垂下头,声音低低的,“知道了。”
想了想,她又说:“今日去哪?”
茯苓答:“施家。”
今日施清荷十三岁生日,施府前几日就派人送了帖子,因着当时陆之山被抓走,苏家上下乱成一团,这才忘了这事儿。
昨夜,苏知辛想着如何将苏祈春支走,可巧,就在案头上瞧见了这帖子。
施清荷和苏祈春年龄相当,又常常来往,以她生辰为由,苏祈春定不会不去。
苏祈春听罢,点点头,她十四岁了,施清荷也十三岁了,时间真的过得太快了。
她得去,只是,这今日不知怎么了,心里莫名的烦躁,连着整个人都闷闷的,笑也笑不出。
第59章 离与别(中)
天刚刚亮,从云缝间泄出来的日光铺满泥与土,月雪阁里,丫鬟小厮早早起来,领了自己的差事,各自忙碌。
没一会儿,后院小厮的门被踢开,一个褐色衣衫的小厮从屋里走出来,对着天光,着实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他大摇大摆地走到前院,嘴里忍不住哼起小曲儿,看样子心情颇好,路过的丫鬟问:“阿庆哥,这是有什么喜事?这么高兴?”
“哪有什么喜事呀!”说着没有喜事,可阿庆的嘴角却翘得简直要上了天。
“切,我才不信呢,你瞧你乐的,当谁看不出来呢!”
阿庆闻言摸摸自己的脸,心里嘀咕:当真有这么明显?
说起来,他不过是想自己终于不用伺候这个陆公子,可以回到药铺,继续干他的老本行,当一个老老实实的小药童。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如今终于要实现了,多少是有些高兴。
不过,如果不是听到别人说,他还真料不到自己会开怀得如此明显。但仔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本来他就是在药铺给人抓药的,每日与药为伍,干得好好的,猝不及防被人抓来当小厮,心里多少有些怨气。
但这都无所谓了,总之过了今天,苏家再没有什么陆公子,他也可以继续在怀仁堂干活。
他心里想着,不由得幻想出以后回到药铺的日子,虽然辛苦,但是自己想做的事,想必也不会觉得累。
他想得入神,连身后多了一个人也未发觉,直到那人开口:“阿庆。”
阿庆浑身打了个哆嗦,一股冷意从背后直透入心口。
阿庆颤颤地回头,望了眼眼前的这个白衣少年,脸上的笑很快收敛得一干二净,“陆公子。”
白衣少年轻轻地笑,伸手想要展平阿庆肩膀上的褶皱,阿庆却如临大敌一般后缩。
其实这也不能怪阿庆,一直以来,他做“陆之山”时都不苟言笑,见到谁都一副冷冷的样子,如今身份揭穿,他还是个江湖人,苏家人难免更怕他。
白衣少年的手停在空中,短短一瞬后,他不懂声色地缩回手来,释然地摇头笑笑。
天光落在他眉宇之间,他叹气,从阿庆身边走过,声音被温煦的光融化得不成样子,“再见啦,阿庆,多谢你照顾我。”
少年的声音很轻,可距离那么近,阿庆还是听得很清楚,这是他头一次听到他这么温柔的声音,从前他只会这么和苏祈春说话。
或者说,从前的“陆之山”只和苏祈春说话,他们这些伺候的人都不能入他的法眼。
再怎么说,阿庆也和这少年相处了一些时日,骤然听到他如此说话,难免有些触动,他回过身,望见少年,有些怔住。
少年一袭白衣,站在青松树下,青松树的松针随风而落,针尾处闪着光。
少年不说话,等到松针落在肩上,他轻轻踱步,在青松树下走了又走。
阿庆忽地觉得很悲伤,说不出的那种悲伤。
这少年不是他们的陆公子,陆重甚至连送都不愿送他,苏老夫人也说,让他快些走。他也真的很知情识趣,丝毫不拖泥带水,答允了苏老夫人今日就走,像是对这个地方没有一丝留恋。
可此时此刻看到这些,阿庆就知道,这个少年心里不是没有不舍。
“陆公子……”阿庆朝着青松树走了两步。
白衣少年回头,淡然地笑,“我不是你的陆公子。”
阿庆被这句话噎住,脚下的步子也跟着停住。
白衣少年依然在笑,只是这笑,阿庆看得心里发酸,白衣少年指尖在石桌上摩挲片刻,又很快离开,“我会早些离开,不让苏府的其他人发现,只不过……”
这里的其他人,阿庆知道是苏祈春,可阿庆也听说,苏祈春一大早就被支走,等到她回来,便是木已成舟,她什么都改变不了。
“只不过,”少年低头,脸上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凄苦,很久,他没再把话说下去,反而道:“我走了,阿庆。”
少年从阿庆身边走过,带起一阵凄冷的风,阿庆望着少年的背影,又望向青松树,脑子里忽然闪过,青松树下的许多。
有少年独自站在树下的孤寂,有小女郎陪着少年治病,小女郎的蹙眉,有少年轻拍小女郎的背,安心的笑,还有,小女郎捧着兔儿灯给少年看,小女郎从眼里心里溢出来的欢喜……
就是阿庆想起来,鼻子也会跟着酸,难怪这少年方才在树下盘桓许久,也许他也很怀念那时候的时光。
苏老夫人今日起得也早,昨夜歇下后,脑子里翻来覆去做些奇奇怪怪的梦,一整夜都没睡好,这一大早,又被韩嬷嬷叫醒。
“老夫人。”韩嬷嬷掀开帐幔。
“什么事?”苏老夫人睡得不好,半边额头沉沉地疼。
韩嬷嬷附在苏老夫人耳边说了几句,苏老夫人霎时意识清明,腰挺直了些,喃喃道:“没想到他还挺有孝心的。”
不仅苏老夫人没想到,连韩嬷嬷也万料不到。
今日一早,天刚破晓,她从床上起来,刚洗完脸,就听匆匆跑进来的小丫鬟磕磕绊绊地说,说那个假的陆之山跑进院子里来了。
小丫鬟也不过十一二岁,素日里听多了坊间关于江湖客的传言,对他们怕得不行,生怕一个不小心惹到他们,她就会人头落地。
韩嬷嬷见她如此害怕,还以为她被欺负了呢,又想到这半年里,这个假的陆之山各种伪装,连苏祈春都被他骗得离家出走,心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