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项翎穿上衣服,从厨房拿了一把刀,别在了身后。
  那是春兰拿来剔骨用的,又尖又薄,磨得锋利无比。
  项翎安静地上楼,来到了平安的房门前。
  项翎通常会避免直呼目标个体的名字,除非需要在其他当地个体面前遵循当地社会风俗。
  因为对她而言,目标个体就只是目标个体而已。
  会被送到她面前的目标个体,无一不罪大恶极,罄竹难书,他们并不需要拥有世俗意义上的名字,只需以象征死亡顺序的代号代称。
  但项翎仍旧停留在了“平安”的门前。
  她听到里面有声音,很细微,像是轴承转动的声音。
  时已深夜,不知为何,平安并没有入睡。
  项翎想了想,敲响了他的房门。
  “谁?”嘶哑而冷淡的声音。尽管声音因异常嘶哑而与过去全然不同,但此时此刻的语调却是一模一样的。
  项翎忽然有一些奇怪,此前她为什么一直都没有认出呢?
  “我。”项翎应道。
  房间里顿时传来了些许混乱的窸窣声,像是里面的人在迅速地收拾着什么东西。
  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
  平安着白色里衣:“怎么?睡不着吗?还是冷了?”说着,他顺手将项翎引进屋,关了门。
  他财大气粗,给这客栈里所有的常驻民上的都是上等的好炭,在这样的天气里也把一室烧得暖融融的,根本不冷。
  可他还是怕项翎着了凉,顺手给她找了件外衣披上。
  “睡不着。”项翎道。这不是谎话。在接到管理局的通讯之后,她困意全无,在床上坐了好一阵儿,然后才下床穿衣,拿了刀上来。
  “怎么忽然睡不着?”平安问道,拿起煨在炉子上的水壶,给她倒了一杯热水,微微晃得不烫口了,递给她,“润润口,去床上躺着吧。躺一会儿,我陪你说会儿话,兴许就困了。”
  项翎喝了一口,不想喝了,就把杯子塞回给他,依言跑到床上坐着,拍了拍床:“你也来。”
  平安把杯子拿到手里,预备着什么时候她还想喝,也上了床。他伸手把床上用衣服盖着的什么东西挪了挪,与项翎面对面坐着,把被子拉到了二人身上,盖上。
  项翎看着平安,从他清秀寻常的脸,看到他白皙纤细的脖颈,再到他布满了伤痕的胸口。
  这些伤,都是真的。
  按理说,项翎不该意识不到平安的身份的。她与璧润亲密接触过太多次了,他身上的陈年旧疤,她一眼就认得出,他雪白莹润的肌肤,她闭着眼睛也摸得出来。
  可他弄伤了自己的每一寸皮肤。
  他用鞭伤,烙伤,棍伤,烫伤,挤压伤,还有很多她认不出的伤口,盖住了自己全身每一处特征,叫她一点也认不出来了。
  项翎很认真地想了一阵儿,想不出他这样做的原因。
  所以,她打算当面问他。
  她伸出手,触摸了他胸口上的一道烙伤。
  那是很深的一道伤口,边缘被烧得焦黑。项翎想象不出,在皮肤上造出这样的伤口,他会有多疼。
  而这样的伤,他还有无数个。
  “为什么?”她开口询问,“不疼吗?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不可能不疼的吧。她记得最初大夫来看他,说他咬牙咬到牙龈都出了血。
  “为了自由。”平安道,“我与柳青坊坊主约定,撑过了,就可以出去。”
  这是他之前与她说过的,他只当她忘了,很耐心地又说了一遍。
  “我不是问这个。”项翎道,“我是问,你在奉天府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跑到这里来。”
  对方的眸子,极其细微地闪烁了一下。
  可他的神色却变也没变,只浮起了极自然的疑惑:“什么?”
  项翎真的很惊叹于平安的演技。如果不是得到了管理局的检测结果,她几乎都要相信他真的与奉天府毫无关系了。
  她没有说话,就那么看着他,看着他的嘴唇慢慢地,越闭越紧。
  璧润真的很精于识人。
  他真的太精于识人了。
  有的时候,他甚至很希望自己不要如此擅长此道。这样,此
  时此刻,他就还可以给自己一点希望。
  一点“她根本就没有发现,只是在诈他”的希望。
  很奇怪,尽管在真相揭开的噩梦中慌乱过无数次,到如今真正被发现的时候,璧润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无措。
  也许是因为人总会本能地自我保护,若是现实过于尖锐,一时甚至无法反应过来。
  璧润只是觉得喘不过气,听不到自己的呼吸。
  “怎么知道的?”他问道。
  “是我先问你的。”项翎道,“为什么把自己弄成这样,跑到这里来?”
  璧润沉默了一下。
  “因为想见你。”他说。
  “还有呢?”
  “没了。”
  项翎从来都不知道,见自己居然是这样重要的事,值得一个人主动把自己折磨成这个样子。
  只有一个理由,才能让生物体做出如此不合逻辑的事。
  项翎微微歪了歪头,很认真地问道:“平安,你爱我吗?”
  “爱。”璧润静静地开口,甚至没有什么犹豫。
  他是有过犹豫的。冒犯者死,背叛者死,违逆者死。他怎么可能如此纵容一个背叛他的女人。
  可他的所有犹豫,痛苦,挣扎,都已经全部消亡在了过去的日子里,消亡在了那些明明被她亲手背叛,险些被她杀死,却连碰都无法叫人碰她一下,还要反过来日日揪心于她不肯吃饭的日子里。
  他只好放过自己,抛弃犹豫,咽下痛苦,放弃挣扎,遣人放她自由,然后把自己送进东厂厂狱,在下人的蚀骨惊惧中里熬了三日的大刑,叫自己的每一寸皮肤都被伤口覆盖,叫她绝无认出他的可能。这样,他就可以借一个干净的身份和她在一起,欺骗她一辈子。
  他失败了。
  没有一辈子。
  他失败的时候,身上的伤口甚至都还没有长好。
  听到璧润的回答,项翎一点意外都没有。
  她没有爱过其他个体,但她见过自己父母的爱情。
  只有爱情,才能让生物个体如此盲目。
  项翎真的犯下了很严重的失误,她居然让目标个体对自己产生了宇宙间最伤人的感情。
  璧润罪应至死,甚至值得一个痛苦的死亡。但个体的情感从来不应该是惩罚的一部分。
  “很快的。”项翎拿出了别在身后的刀,“你的情感,不会折磨你太久的。”
  莹润的月光照进来,落在刀锋上,就变成了尖锐的闪光。
  这把刀,璧润白天还握过的。春兰忙得不可开交,他就去厨房帮忙剔了骨,切了肉。
  细细切下的肉片全都下进了火锅里,被他认真地烫熟,一一喂给了她。
  他出府自不是孤身一人,暗中护卫良多,她伤不了他。
  他甚至没有看一眼闪光的刀锋,他一直在看她的眼睛。
  坚定的,一往无前的眼睛。
  很多时候,璧润都期望自己不要如此精于识人。
  那样,至少他还会有一丝希望。
  璧润从不做无意义的事。
  “我改悔了……”可只有这一次,明明知道没有希望,他还是这样开口。
  他的声音颤抖,自己都没能意识到自己声音中的乞求:“我改悔了,可以吗?那之后,放你离开之后,我再没有杀过人,厂狱之中也再没有死过人。
  “我会改……你说的,我都改……”
  “不行的。”项翎很耐心地开口,像是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做错了事,就一定要付出代价才行。”
  璧润可以纵容她很多事,很多很多事,所有的事,全部的事。
  但他真的不想死。
  人死魂消,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活着,他还可以见到她。
  璧润勉强止住了自己声音的颤抖,高声:“来人。”
  没有人回应他的声音。
  璧润愣了一下。
  “你叫不到人的,我们是与世隔绝的。”项翎道,“管理局依靠电场做的小把戏,用你更好理解的说法的话……你可以理解为法术。”
  璧润看向窗外。窗外暗影幢幢,一点声音也没有。
  “法术……那么,你是仙人吗?”
  “我不是。但我确实来自于其他世界,专程赶来结束你的罪行。”
  连璧润自己都没有想到,他也许是在发抖,但他的脑中竟有一种异常的冷静。
  他本就活不了太久的。也许是皇帝,也许是朝臣,也许是其他的什么人。自从以毁去容貌为阶梯踏上东厂督公的位置,他就众矢之的,不可能一辈子都是顺风局。
  如果一定要死,死在她的手里,倒算是很好的结果了。总比死在别人手中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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