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她伸出手,摸了摸男人的头顶。
  男人僵了一下,抬眼看她,又低下眼去,脑袋却没有移动半分。
  “你为何要特意来到这里?”尽管行为有所触动,项翎的问询却仍旧按部就班
  ,“顶着这样的伤势,为什么不就近找位置落脚?”
  “我无处可去。”男人答得理所当然,“顶着这样的伤势,无人会收留我,寻客栈入住尚有一线可能。此处是距柳青坊最近的客栈。”
  项翎又看了春兰一眼,春兰明白她的意思,点了点头:“确实。柳青坊地方偏些,最近的客栈就是这儿了。”
  实际上,连春兰都没有想到,一个浑身是血处处都写着可疑的男人,问到最后竟都答得无懈可击。
  甚至,那男人知道他们不放心,还主动开了口:“若诸位仍心存疑虑,可去柳青坊问上一问。便是我会说谎,柳青坊也不会替我圆这谎话。我确已是自由之身,是来住店的。”
  春兰是什么人。
  春兰转身就去问了。左右也不算远。
  而项翎也已然信了八分,用温热的帕巾擦了擦男人额角的汗,又提起水壶给他倒水。
  “抱歉,你伤得这样重,我们还问东问西。”
  “无妨。你懂得小心,护好自己,是很好的。”男人低低地应道,“本应如此。”
  他嗓子哑得吓人,难为他还字字咬得清晰,仿佛喉咙根本不疼。
  项翎把水喂进男人的嘴里,男人喝了两口,忽然竭力从被子中抽出了胳膊,自己捧住了杯子。
  “你别把伤口扯开了。”项翎阻止他,“我喂你就是了。”
  男人垂着长长的睫毛,没看她:“不必。”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
  “我配不上叫你照顾。”他如是说道。
  项翎显然并不认同面前个体说出的异常缺乏自尊的话,当然也不会认同他以这样的理由增加伤口严重的风险。她坚持把水喂进了他的嘴里,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男人抬眼看了她一眼,又移开了视线。
  “平安。”他答道,“姓‘平’,单名‘安’。”
  “啊,”项翎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姓和名连起来刚好是本地语言中“不遇灾祸”的意思,“你的父母一定很爱你。”
  平安没有应声。
  春兰差不离是与出门采买的忆柳一块儿回来的。她亲自去了趟柳青坊,证实男人所言不虚,他确是合法离开,并非逃离。
  按柳青坊中人的说法,此人在柳青坊被唤作“小桃”,在坊里待了几年,与坊主感情颇深。前日也不知怎么,他似是忽然触怒了坊主,受了足足一日大刑,而后被人赶了出去,还不许人追去照拂一二。他们还奇呢,且不说小桃此前与坊主颇有感情,就说这柳青坊坊主本人,平素也不是什么心狠手辣之辈,怎么会忽然把人给打成这个模样,真是险些连命都给打没了,也不知到底是犯了什么大错,实在是令人胆寒。
  这传言听起来与男人的说法很有出入,但春兰知道,这种程度的出入算不得什么。一来看热闹的人本就不知全貌,二来,按那人的说法,他可是靠这个法子获得了自由之身。春兰自小在勾栏院长大,深知像他们这种没有自由的下贱之人,能靠旁门左道获得自由的口子是一点点也不能开的,否则必定会使人心躁动。那柳青坊坊主就是真的为那人而开了个什么口子,也断不会让其他人知道。
  说到底,春兰根本不关心这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只需知道此人不是逃奴,不会给他们带来麻烦就足够了。
  回来的路上,春兰遇得了忆柳。尽管根本不愿与此人多说一个字,但毕竟是客栈的大事,她还是简单与忆柳讲过了前因后果。
  如是,平安就作为菊梅客栈的房客,自然而然地住了下来。他出来时带了银钱,足以支付住金,还出手大方,把春兰乐得眉开眼笑,甚至不吝于频频跑去照顾他。
  但没过几回,春兰就不怎么去了。毕竟每回过去,那男人都总是一副被人叨扰的模样,颇为不知好歹,春兰自然是懒得热脸贴着个冷屁股。
  项翎却去得很勤。平安伤病交加,却不像夏竹一样有春兰日日盯着照顾,项翎便会多操心些。每回确认过夏竹的状况后,项翎就会也去一趟平安的房里,确认他的身体状况,并按时给他添水换药。
  实际上,项翎根本不理解春兰抱怨的“那平安实在是不识好歹”。在项翎看来,平安是个很谦逊,很有耐心的人。不管她帮他做了多么小的小事,他都会好好道谢。就算她为他的伤口换药时把他弄得很疼,他也只会安安静静地打抖,不吭一声。
  虽不比夏竹的残疾,他身上的伤口也实在是层层叠叠而触目惊心的,见了便知有多疼。大夫前来检查的时候被惊得瞠目结舌,甚至发现他连牙龈都出了许多血,是捱刑时咬牙太重咬出来的。
  他带着这样的伤势,却从来静静地趴在那里任由她处置,疼得多过都不给她加半点麻烦。
  哪里有比这更好照顾的病人。转眼已照顾他大半个月,她却从来也没觉得有多疲惫。
  项翎将煎好的药送到了平安的面前。文明ca259的传统药品十分原始,是用各种天然材料直接熬煮而成的,没有经过任何提炼与包装,忠实地还原着原材料千奇百怪的苦味。而项翎手中的这碗药尤甚,隔很远都能嗅到其中浓重的苦涩气味,更不要提入口的滋味了。
  平安却一言不发地接过药,喉结滚动几次就全都灌了下去。他眉头显然因药物的苦味而不住发皱,抬眼看她的时候,皱起的眉头却又被强硬地展平了开来。
  “多谢。”平安道谢,迟疑了一下,他又伸手去拿自己的钱袋。
  “不用了。”项翎阻止了他,“你不是多给了春兰很多住金吗?给她的就是给我的。”
  她确实很不在意任何文明的一般等价物。春兰给她的钱还被她存在匣子里从未用过呢。
  她对银钱了无兴致的意思太过明显,平安只好收回了手,似乎有些手足无措。他顿了顿,又道了一次:“多谢。”
  “不必。就当是你从春兰那里买来的客房服务吧。”项翎说着话,自然地俯身,掀开他的绷带,查看他伤口的情况。
  她的身体凑得很近,平安一抬头,便刚好能看到她头上莹润的簪子。说来,这簪子还是项翎唯一从奉天府中带出来的东西,彼时是她的妆奁之中很不起眼的一支,在入厂狱那天刚好戴着,便一路带了出来。
  平安看着那支簪子,看了一会儿,低下了眼去。
  “好许多了,都收口了。”项翎看着他的伤口。由于细菌感染伤口流脓,他身上的伤口结痂比常规无菌伤口要晚上许多,照顾了大半个月才完全收口。
  “但你还是要好好躺着。”项翎顺手给他盖上被子,“大夫说,你身体以前留了病根,本来就易病,如今还搞成这样,一定得好好养着才行。”
  “嗯。”平安应了声,“多谢关照。你也多歇息,我好些了就去帮你做事。”
  “你是客人,”项翎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帮我做事做什么?”
  平安顿了顿,还没回话,忽然有敲门声响起。紧接着,便是忆柳温温柔柔的声音:“阿翎,你在吗?”
  听得这声音,平安微微抿起嘴唇,冷冷地抬眼,看了一眼房门。
  “在呢。”项翎应了声,“进来吧。”
  忆柳便走了进来,见了她与平安二人,笑盈盈道:“我四处找寻阿翎,都未曾寻见,便想了想这客栈谁最能让阿翎劳累,就知阿翎此刻在哪儿了。”
  他说话的语调温软,仿佛一点也没有暗指平安最能给项翎添麻烦。平安脸色更冷了几分,寒寒地瞥了忆柳一眼。可再转头看到项翎的时候,他又微微顿了顿,好像真的不自觉地思索自己是否给项翎添了太多的劳累。
  忆柳笑意更甚,盈盈走上前来,从怀中掏出了一条围巾来。
  本朝与极北极寒之地的游牧民族交往甚密,也学来了他们抵御寒冷的经验。如今,本朝民间盛行畜养北寒之地的厚毛羊,以羊毛纺粗线,织成厚布,用以制衣。奇的是,用这法子织出的布尽是肉眼可见的孔洞,用来却颇为暖和。
  忆柳手中的围巾便就是以这法子织成的。厚厚的围巾在领口处围上一圈,御寒又挡风。他将围巾展开,温温柔柔地围到了项翎的脖子上,体贴道:“我
  见阿翎连日劳累,担心得很,唯恐阿翎劳累致使体弱而更易受寒,便赶制了一条围巾出来。阿翎试试,舒服吗?”
  “嗯?你自己做的吗?”身处星际文明,项翎很少收到其他个体亲手制成的礼物,“怎么做的?”项翎问着,伸手摸了摸脖子上柔软的围巾。触手的毛料柔软舒服,针脚整齐细密,真是又漂亮又暖和。
  “我去城外的农家买了羊毛来,先纺成线,再织起来,就成了。”忆柳说得轻飘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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