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江望榆看清楚了,轻咳几声,努力镇定道:“我们走吧。”
不等他回答,她迅速拉着他快步离开,将那个花灯摊子抛得老远,才停下脚步。
时辰渐晚,街上的游人慢慢变少,大部分人一边逛一边准备回家。
“你刚才在看什么?”江望榆打量他的神色,“是那一家人有什么特别的吗?”
“没有。”贺枢握紧她的手,视线掠过她一直提在手里的花灯,“我只是突然想起了我的父母和两位姐姐,在我小的时候,从来没有这样相处过,更没有人送我一盏花灯。”
他笑了一下,摇摇头,甩掉被那一家人勾起的思绪,“阿榆,你还想去哪里?”
江望榆没动,定定看着他,忽然挣开他的手。
“你在这里等我,不准跟过来!”
话音刚落,她掉头就跑,跑得还特别快,生怕他追上去。
贺枢一愣,还没来得及阻止,她一溜烟地跑没影了,再估摸一下她跑的方向,应该是回之前那个老妇人摆的摊子。
她故意说那样的话,一副敢跟过去就不理他的模样,他稍一犹豫,没有追上去。
每年灯市京兆府都会提前搜整,今年他又特意叫人多巡了两遍,还有兵马司在附近巡逻,很安全。
贺枢停在原地不动,注视远处。
夜色渐深,灯市附近的游人越来越少,只剩零星一些摊子、铺子还开着,看样子是打算熬到子时才收摊关门。
贺枢仍然看着她跑远的方向,去的好像久。
他抬脚欲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惊讶疑惑的声音,压得有些低:“陛……下?”
游人归家,两边的铺子都关了门,街上一时空荡荡的,几乎见不到什么人。
贺枢听出是谁的声音,转身,看向对面的两位老人。
正面看清面容,郑仁远蓦然一惊,压根来不及思考天子为何深夜独自在此,先恭恭敬敬地行礼。
“臣恭请陛下圣安。”
站在郑仁远身边的郑夫人一同恭敬行礼。
贺枢神色平淡,微微颔首:“夜深了,你们该早些回府休息。”
听到天子压根不打算解释离宫的原因,郑仁远稍一犹豫,摆手让妻子先回去,再朝天子深深作揖。
“陛下万乘之尊,安危关系江山社稷,现在宫门已经关闭,寒舍距离此地不远,老臣恳请陛下移尊步前往寒舍。”
“朕自有安排。”
贺枢能听出郑仁远的关心担忧之意,但现在只想让他赶紧走,不免端起皇帝的架子。
“朕……”
一声重响,有什么东西掉在地面,夜深寂静,格外明显。
贺枢瞬间转身。
斜侧后方的不远处,一盏花灯掉落在地,素白色灯面描绘一株并蒂莲,碧绿荷叶,粉白花瓣,两朵莲花并蒂而开,缠绵永结。
花灯往前滚动,沾染厚重灰尘,变得脏兮兮的,里面点了一只蜡烛,烛火晃动两下,悄然湮灭,暗了下去。
她的脸上血色尽失,苍白如雪,紧紧咬住唇,看了保持恭敬行礼姿态的内阁首辅许久,再三确认对方的身份。
最后,她直直盯着他。
第105章 陛下
江望榆跑回先前那个花灯摊子。
老妇人正在收摊, 因年纪大了,动作迟缓,身后的架子上挂着最后一盏花灯。
“等等。”她跑过去, 抬手一指,“我要买那盏花灯。”
老人眯起眼睛, 打量她一阵, “你不就是刚才那个姑娘吗?怎么又回来了?”
“我回来买花灯。”她重复回答, 从荷包取出一排铜钱。
“小姑娘你可要看清楚了。”老妇人取下花灯,特意转到画了图案那一侧,“这上面画的是并蒂莲,可不能随便送人。”
江望榆看着盛开的并蒂莲, 坚定回道:“就是买这盏。”
上门的生意不做白不做,老妇人收了铜钱, 将花灯递给她。
她提起花灯准备回去, 瞥见老人还在慢腾腾地收拾摊架, 稍一犹豫,放下花灯, “阿婆,我来帮您。”
片刻钟后, 摊子和架子都收了起来, 江望榆问:“您要自己搬回去吗?”
“等会儿我儿子儿媳过来接我,他们今晚在前面摆摊卖馄饨。”老人捶捶肩膀,“姑娘,你买花灯是要送给先前那个小伙子吗?”
“嗯。”
老妇人笑得更欢:“是你的情郎吗?”
她面上微热,指腹划过花灯上面的并蒂莲,笑着点头。
“早些回去吧,别让他等急了。”
江望榆提起花灯, 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时辰渐晚,街上的游人越来越少,偶尔有人从她的身边经过,一副着急回家的模样。
旁边又经过一对有情人,年轻姑娘气呼呼道:“你骗我!说好了送我莲花灯,结果送了一盏牡丹花灯。”
“牡丹更好看,与你更相称。”年轻男子哄道,“别生我的气了,我明天再亲自做一盏莲花灯给你。”
“哼!”
“是我的错,不该骗你。”
“看你诚心认错的份上,原谅你啦。”
“需要我背你回去吗……”
两人亲昵的交谈声逐渐飘远。
江望榆没打算偷听,想起还在等自己的人,加快脚步往回走。
远远地瞧见修长挺拔的身影,她忍不住笑起来,低头看看花灯,放轻脚步,准备给他一个惊喜。
走近后,隔着大约一丈的距离,她看见他的对面还站了一个人。
鬓边发白,衣着华贵,双手交叠,朝着他弯腰行礼,姿态恭恭敬敬,身形看上去有些眼熟。
她瞬间止步,停在原地,屏住呼吸,直直盯着他们。
弯腰行礼的那人慢慢站直,露出一张严肃板正的脸庞,依旧微微低头,像是不敢直视对面的人,视线固定在地面,甚至没有发现她的到来。
是内阁首辅郑仁远。
江望榆捏紧灯柄,指甲深深掐住掌心,尖锐刺痛逼迫她不要发出任何声音。
四周静谧,郑仁远恭敬万分的奏言响起:“……前往寒舍。”
而他的声音平淡冷静,是从来没有在她的面前显露过的模样,带着一点久居高位的冷漠,恰如夜空寒星,孤高遥远,叫人不敢直视。
朕。
如此简单的一个字,溜进耳朵,无异于一颗惊雷炸响。
难怪司礼监掌印几次到观星台寻找天子,在他的面前恭敬多礼;难怪他的消息如此灵通,朝堂之上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事情;难怪他总是问她想不想进宫……桩桩件件,那些被他掩饰被她忽略的画面,清清楚楚地浮现在脑海,由不得她忘记。
双手紧绷到极致,骤然一松,花灯落地,烛火熄灭,美丽的并蒂莲陷入黑暗之中。
江望榆直直盯着他,像是第一天认识他,如同在看陌生人一般。
寒意蔓延,冷得她浑身战栗,声音发抖:“臣江望榆恭请陛下圣安。”
她回想学过的面圣礼仪,缓缓屈膝,刚弯下一点,手臂被人扶住。
掌心宽厚温暖,曾经无数次握住她的手。
“阿榆。”他牢牢捧住她的手肘,让她重新站直,“不要这样。”
“不要哪样?臣愚笨,还请陛下直言。”
江望榆用尽全身力气甩开他的手,连连往后倒退,拉开一长段距离,紧咬牙关,与他遥遥相望,如同隔着不可跨越的银河。
贺枢收回僵在半空中的手,闭了闭眼,“阿榆,你愿意听我解释吗?”
他试着往前走了两三步,见她停在原地没动,连忙大步跨到她
的面前,仅剩一臂距离。
“除了真实姓名与身份,我没有再隐瞒你任何事情。”
“上何有兮人不测,积清寥兮成元极。”江望榆笑了一下,“元极,寓意为天,难怪陛下说最喜欢的星星是……天枢星。”
她明明在笑,眼睛里却隔着一层蒙雾,澄净星光破碎。
贺枢心尖一颤,拉起她的手,见她没有甩开,轻轻揽住她的肩背,低声道:“对不起,是我不该欺骗你,我原本想明日正式拜访的时候,告诉你真相。”
她既不说话,也不挣扎,安安静静地待在他的怀里,给他一种什么都没有发生的错觉。
但贺枢知道以她的性子,这样不吵不闹反倒说明她更生气,他情愿她现在与他吵一架,直接将误会矛盾吵出来。
“陛下抱够了吗?”她语气平平,“夜已深,臣该回家了。”
贺枢一顿,不得不松开手,“我送你回去,不要让伯母和令兄担心。”
江望榆掀起眼帘看了他一眼,视线交汇的一刹那,又迅速转身避开,不再理会,闷头往前走。
贺枢深深注视她纤细高挑的背影,保持五六步的距离,跟在她的身后。
已到子时,街边铺子关门了,外出游玩的行人已经归家,路上只有她和他一前一后两道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