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圣上自有别的用处。”以他现在的身份, 贺枢不便细讲, 将狼毫递给她, “都要写,你先以平时的风格写一份, 突出忠孝二字,我等会儿再帮你改。”
  “不是中秋吗?怎么又变成忠孝了?”
  “中秋是题面。”贺枢耐心解释, “忠孝才是题意。”
  江望榆“哦”一声, 握住毛笔,低头书写。
  一时无声。
  贺枢侧身而坐,看着桌边的灯,屋门特意留了一道缝,没有关紧,夜风徐徐吹进来,烛火来回晃动。
  他伸手挡住风, 见烛光暗淡了几分,把灯往她的方向挪动,目光不由自主地飘落在她的身上。
  她摘掉了官帽,忙了大半夜,头发略有松散,额角垂落几缕发丝,贴近在眼尾的位置。
  烛火跳跃,点点微光晃进她的眼睛,几根发丝轻轻飘过她的眼前。
  贺枢的指尖动了动,正要偏开目光时,她抬起头,伸手勾住发丝,挽至耳后。
  “元极,我写好了。”
  “我看看。”他接住薄薄的五六张纸,很快便扫完上面的内容,“这么短?”
  “应该还好吧。”江望榆瞄了一眼,“又不是做殿试的文章,况且我不想在圣上面前露脸,应付交差就好了。”
  贺枢听她说过很多次不想在他面前被提起,抿了抿唇,终于问:“你为什么……如此抗拒他?”
  她琢磨了一下,谨慎地求问:“你说的这个他是指陛下吗?”
  “……是。”
  毕竟是在谈论天子,周围只有她和他两个人,江望榆仍不放心,低头避开他的目光,勾起腰间的牙牌,指尖抚过钦天监三个字。
  “陛下宽厚仁德,贤明睿达,我身为臣子,既食君禄,自然事君以忠,不敢心存不敬。”
  她的言辞赞美,语气恭敬,一如那些忠心耿耿的良臣。
  贺枢却觉得一股闷气憋在心口,指尖无意识地用力捏紧纸面,上好的宣纸一角皱起来,险些被揉破。
  “你看完了吗?”江望榆问,“我写的怎么样?”
  “尚可。”贺枢缓缓呼出一口浊气,再看向她时,依旧温和地笑笑,“不过太短了,有几个地方要改。”
  他拿起毛笔,在砚台蘸墨,转瞬便在圈画出需要改正的地方。
  “开篇不要写的这么生硬直白,措辞要简约……”贺枢从开头一路指点到末尾,“可以适当用些典故,比如缇萦救父、《木兰辞》等。”
  《木兰辞》。
  《乐府诗集》中的名篇,讲的是花木兰女扮男装,替父从军的故事。
  江望榆瞬间警惕:“为什么要用《木兰辞》?”
  “因为花木兰是忠孝两全之人。”贺枢早有准备,语气自然淡定,“我觉得用这个典故恰到好处。”
  她不由打量他一阵,没有看出什么异样,稍稍放心,问:“我真的需要写这么好?万一陛下问起,我该怎么回答?这毕竟是由你帮忙斧正。”
  “没关系。”贺枢忽然坐直,注视着她,“具体原因现在不方便告诉你,但你相信我,这篇文章很重要。”
  她一愣,听出他声音里的郑重严肃,旋即笑了起来:“好,我相信你,你再教我怎么改。”
  贺枢跟着笑了一下,侧身靠在书案,调转文章的方向,“既然是以忠孝为题,两者应该互为表里,不适合有所偏重……”
  江望榆同样侧转半边身子,右手搭在书案,扭头看向纸上的墨字,认真倾听他的指点。
  这个姿势坐的有些不舒服,久了有些发麻,她左手撑住榻边,右手手肘搭在书案,眼睛却还盯着纸,往前倾身试图换个姿势,额头猛地磕上一处坚硬的地方。
  她下意识捂住额头,抬头看去,见到他也伸出手,指腹搭在额头,眉间轻轻蹙起。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靠得太近了,撞到你了。”她慌忙道歉,起身凑近,“疼吗?”
  屋里光线不及白天亮堂,江望榆为了看得更清楚,几乎贴近他,终于看见光洁饱满的额头左边,似乎浮现一点薄薄的红印。
  只是不小心碰撞一下,她又没有用太大的力气,短暂轻微疼痛飞速散去,贺枢还未回答,眼前突然靠近靛青色圆领官袍,胸前补子的祥云瑞和。
  他迅速往上抬眼,纯白色衣领口搭在修长优美的颈边,下颌白皙,再往上则是……
  只一瞬,贺枢反应过来,迅速闭上眼睛,用力攥紧宣纸,揉成一团。
  江望榆往后倒退,一低头就看见他双眼紧闭,眼睫微微颤动,更慌了:“很疼吗?你有没有头晕?会不会撞坏了?”
  “没有,不疼。”听见她语气的慌乱不安,贺枢连忙睁开眼睛,笑着安慰她,“真的不疼,你不要担心。”
  她皱起眉毛,再看一眼他额头浅浅的红印,从眉眼一路皱到嘴角,伸手摸向榻上,从荷包里倒出一样东西,捂在手心,一边来回滚动,一边往里面哈气。
  揉搓到外壳有些发暖后,她连忙按在他的额头。
  她的动作很快,贺枢来不及阻止,额头感觉有什么微硬的东西滚来滚去。
  “你在做什么?”
  江望榆摊开掌心,摆在他的面前。
  “这是……”贺枢盯着她手心的东西,“鸡蛋?”
  “对呀。”她叹道,“我昨天进宫前,阿娘给我煮的,可惜现在冷掉了,不适合拿来敷淤伤。”
  “我想应该不用了,早就不疼了。”贺枢问,“你呢?有没有被撞疼?”
  “不疼,”她摸摸额头,“就碰了一下,哪有这么脆弱。”
  说完,江望榆看见案上的文章,快被揉成皱巴巴的一团了,不免有些疑惑,也没问,摸摸肚子,握紧鸡蛋,往桌上一敲。
  熬了近半个时辰,写文章又费脑子,她觉得有些饿,剥掉一半的鸡蛋壳,张口咬住大半的蛋白,另一只手继续摸向荷包。
  “元极,你饿吗?”她摸出剩下一个鸡蛋,“要吃吗?”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鸡蛋黄香味,贺枢没有拒绝,伸手接住,视线掠过她的衣袖。
  从以前的红枣、核桃、果脯还有小鱼干,到现在的鸡蛋,他真的很好奇她究竟还能从袖子里掏出什么东西。
  三两下吃完一颗鸡蛋,江望榆正在收拾鸡蛋壳,听到他问:“鸡蛋会有两个蛋黄吗?”
  她抬头一看,旋即笑道:“当然了,双蛋黄这是很好的征兆,说明你会好运连连,好事成双。”
  “是吗?”
  “当然,我都好久没有吃到双黄蛋了,你最近肯定有好运气。”
  “鸡蛋是你带的,好运气肯定会有你的一份。”
  贺枢抿唇笑笑,吃完剩下的鸡蛋,拿帕子擦拭嘴角,抚平纸上的褶皱,另外抽了一沓崭新的宣纸。
  “时候不早了,你早点写完,早点休息。”
  “这么着急交上去吗?”熬过了往常休息的时刻,江望榆没怎么觉得困。
  “尽早写好交给司礼监,就不用一直想着这件事。”
  有道理,况且白天还要去回春堂帮忙,更加没空写了。
  按照他先前给出的意见,她思索片刻,重新写了一篇。
  这次写了厚厚一沓,贺枢捧着慢慢看。
  一时间闲了下来,江望榆挠挠手心,见他还在看,干脆抽了张新的宣纸,画出一个圆圈,往上面添画纹路。
  字数比第一篇多,她花的心思也多了不少,写的自然比最开始的好。
  “再改一下这几个地方……”贺枢抬头看她,将要出口的话顿住,“你在画什么?”
  “啊?”
  她下意识盖住纸,想了想,又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毕竟之前两人一起去了玲珑阁,她下单子的时候,他就在旁边看着。
  “在画手镯。”
  “是送给孟大夫?”贺枢猜测,“你昨天去玲珑阁就是为了定做手镯?”
  昨天实际是
  帮兄长去玲珑阁下单定做首饰,江望榆只能应声:“对。”
  只有墨水,没有其他颜料,她画的略显简单,三两道简单的花纹,还特意注明是什么纹路。
  贺枢看了一眼,视线往旁边一偏,落在那支发簪,打量簪子的式样,沉默片刻,缓声问:“这支发簪也是送给孟大夫吗?”
  簪子画的简洁,比通常女子用的更长些,如果细看,能看出是男子惯用的式样。
  江望榆盯着那支簪子,不免懊恼自己为什么顺手就画出来了,总不能真的说是送给孟含月。
  “另外送给别人。”
  “是吗?”贺枢轻声反问一句,“你想送给哪位男子?”
  第57章 兄长痊愈复明的希望越来越……
  答案是给自家兄长。
  但话肯定不能这么直接说, 江望榆思索该如何圆过这个谎,又听到他问:“那人对你很重要?”
  贺枢轻轻划过纸上的簪子,停在簪头简约的竹纹。
  “……很重要。”她下意识回答, 悄悄抬眸看他,视线停在他的头顶, 斟酌地开口, “要不我再去一趟玲珑阁, 也给你定做一支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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