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这不是你唐通哥带女朋友回来了,你舅妈她一大早就把两人带出去,镇上往南走开了家温泉酒店,今天带过去泡泡温泉吃吃自助。”大概屋里冷,舅舅搓着手脸上笑容也僵,说起话来繁琐又絮叨。
  邱雨点头,坐下后又与舅舅拉了几句家常,便迫不及待道:“现在医院应该不会规定不允许探视了吧?我想去看看我妈,可以的话以后都我去照顾她吧,不麻烦您和舅妈了。”
  舅舅并没像她想象中那样说些客气的话,腰背微显佝偻的男人似乎真冷,整个人虾米似的缩在单人沙发里,手放在膝盖上来回点着指尖。
  邱雨等不到回答,看过去:“舅舅?”
  那边被拔高的声音吓一跳:“啊——啊!”浮胖的脸被心事压出道道褶皱,仿佛字句都是从里面挤出来,“那个……小雨,有个事儿,舅舅得和你说。”
  “您说。”
  “就是你妈,你妈那边……”舅舅吞吞吐吐,眼珠子乱转,就是不落邱雨脸上。
  邱雨再怎么迟钝也感觉到了不对劲,心脏比话语更先一步,狂跳不止。
  但她还是努力镇定着,紧着嗓子平平静静地问:“舅舅,我在听着。”
  对面视线终于缓缓过来。
  那飘渺的一眼往下落时,邱雨似乎从中看到了很多情绪。
  悲伤,懊恼,还有点如释重负。
  可人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拥有那么多变化?邱雨不可思议,更有种被莫名拉扯之感,思绪一时间沉沉浮浮。
  直到,耳边传来干涩的低声,把她瞬间摁回地面:“你妈她,前段时间感染没撑住,已经去世了。”
  第77章 绵延不绝的哀戚
  话音落了好久, 屋内都听不见一丝动静。
  邱雨定定看着身边,沉默得仿佛一尊石雕。
  见状,舅舅神色惊慌, 下意识地凑近道:“小雨——”
  她眼睫微颤,声音却又慢又茫然:“您说什么?”
  看邱雨这反应,中年男人浮胖的脸越发皱紧, 他有点担心外甥女撑不住, 边搓手边吞吞吐吐道:“那段时间你不是也生病吗, 我和你舅妈才想先瞒着你——”
  她却打断道:“人在哪里?”
  男人眨眨眼, 猜不到对方平静的眉目下到底怀着怎样的情绪,仔细斟酌了下才加重语气:“放心,你舅妈当时找了关系, 火化得很及时, 不过骨灰我们不好给你做主,就先放在公墓那边寄存。”
  他一口气说完,邱雨本就被刺激到迟钝的思绪更追不上,好久, 才在“公墓”二字上回过神。
  去世了。
  邱母,去世了。
  邱雨终于有了点身处现实的真切之感, 她下意识地攥紧不知何时变得冰凉的手指, 听耳边颠三倒四的说话声, 无非是他们一家对邱母仁至义尽, 还有不断渲染当时把人送进医院后, 对未来不知走向何处的忧愁。
  ……只是伤心的痕迹始终很少。
  邱雨控制不住地想起邱母对舅舅一家的心意。
  她永远是怀着愧疚小心翼翼地对待他们, 害怕自己做的不够, 也害怕自己做的不好。
  其实, 现在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但……
  可把那样惨烈的方式说成是解脱?邱雨突然觉得,自己可能太心狠太冷漠了。
  “小,小雨?”耳边,舅舅叫她。
  邱雨缓缓吐出口气,忽略掉胸腔与心跳同频共振的紊乱感,冲着舅舅轻声说道:“您带我去看看吧。”
  对面原本不停的嘴半张住,愣在当场。
  从接到外甥女告知要回来过年的电话起,他就一直睡不着觉,闭上眼,总能看到自己亲妹妹那张已经烧焦得看不清面容的脸。
  “要是当时我们不管她们家就好了。”方喜容不止一次地抱怨过。
  是啊,要是不管就好了……男人连连点头,但又在心里唾了下自己。
  努力当了这么些年的好人,怎么临到头了来破功?也不缺这点时候啊。
  他深吸口气站起来,往玄关走,早准备好的文件袋就摆在玄关的柜子上,他拿在手里捏了捏,才回头冲依然僵坐沙发的外甥女道:“小雨,走吧。”
  邱雨一时没反应,又被叫了几声,才站起来。
  她手冷脚冷,身体更是冻得和冰棍没区别,肢体僵硬到完全不听使唤,几步路被走出了漫漫长途。
  舅舅等得烦躁,出门后就径直往楼梯奔去:“小雨,我去叫车,待会咱们先去你那里拿身份证。”
  邱雨机械地点了一下头,但男人早把她撇在身后,几步蹿出视野之外。
  脚步咚咚响,越来越远。
  邱雨沿着楼梯扶手往楼下看,眼底人影晃得飞快,她从不知道以舅舅胖胖的身材,能迸发出这么急迫的速度。
  嘴角无意识地勾了勾。
  对面迎来提着礼品盒子的一家人,他们往上,邱雨向下,双方在拥挤的楼梯口面对面。
  邱雨侧过身让对方先过,再继续慢慢往下挪,她步子轻,踩在水泥地上基本听不见声音,因此也蒙住了已经上去一层的那家人。
  “妈妈,那个姐姐眼睛好红,是不是在哭啊?”小姑娘脆生生地问。
  “别瞎说,今天过年呢,你肯定看错了。”妈妈颇不赞同地表示道。
  是啊,自己怎么会哭?
  邱雨浑浑噩噩地反驳,却又拿手指蹭过眼角。
  然后,她得到一手指的潮湿。
  合渠的公墓在郊外,今年正巧把路修好,加上大年初一并非集中祭拜的时候,因此过去还算通畅。
  舅舅把邱雨领进办事大厅,给指了办理业务的位置后,就以抽烟为由跑去外面了。
  邱雨独自一人去拿骨灰,好在这些年她总是独自一人在外办事,也不觉得手足无措,就是当真把骨灰盒子抱在怀里时,心里才弥漫上一层浅淡的凄凉。
  好轻啊……手指无意识地摸索过光滑的平面,她恍恍惚惚地思索着,这就是人的最终归宿吗?
  邱雨没有过抱骨灰盒子的经验,当年外公外婆先后去世,都是舅舅抱着,但她记得舅舅涨红的脸,还有不断沿额头往下低落的汗珠。
  所以,应该是重的。
  她垂下头,眼底白色盖子的裂缝像一根针扎入她的心脏,她没来由地想,是不是妈妈一直没有入土为安,属于人的重量才会渐渐消散?
  所以,妈妈是在怪她这个女儿吗?
  中年男人走过来时,冷不丁被邱雨这样一问,心里打了个抖,一面支支吾吾一面观察外甥女的反应,但对方一张淡到过分的脸,怎么看都不像兴师问罪的样子。
  他松了口气。
  没有葬礼需要操办,接下来的程序倒也简单,无非是把骨灰盒子放进买好的位置里,再由公墓派人过来抹上水泥合坟,就是碑得在一个月后才能立上。
  “嗯,我知道,麻烦您了。”邱雨对工人道谢。
  对方在抹水泥时忍不住看了眼面前客户,要说在公墓见惯形形色色的人,有悲伤的也有麻木的,但如眼前女孩子这般年纪如此平静的却不多见。
  而就在女孩子附近,那个陪她一起过来自称是舅舅的中年男人怕鬼似的离得老远,眼睛根本不落这边,也不知道到底是出于什么理由要来公墓。
  “小姑娘,人生还长着呢。”活干完,工人直起身,忍不住对邱雨说道。
  邱雨正低头看着已经严丝合缝上的盖板,闻言眼睫抖了抖,轻轻嗯了声。
  就在这时,隔不了多远的地方突然传来一句喊声:“妈!在下面吃好喝好!不够再和咱们说啊!”
  邱雨下意识地看过去,几个中年人带着各自儿女聚集在墓碑前,为首的跪在正中,一面烧纸一面大喊,似乎这样便能真的让逝者知晓自己的心意。
  而她却突然想起来,自己与母亲最后的聊天,似乎也与这般闲谈脱不开关系。
  磅礴水意忽地弥漫开去,伴着喉间止不住的呜咽声越发汹涌,邱雨慢慢蹲下去。
  眼前一片模糊,但邱母的面容依然清晰深刻,哪怕生活再艰难,也总是温柔对待一切。
  她有想过自己即将迎来那样惨痛的经历吗?会知道自己会命不久矣吗?
  而在弥留之际,她会思念尚在远方的女儿,会怨恨女儿不来看自己最后一眼吗?
  无人能回答邱雨的疑问。
  此时此地,公墓风声呜咽不断,宛如绵延不绝的哀戚。
  回去路上,舅舅委婉地向邱雨表达了自己要去陪儿子和未来儿媳媳妇吃饭,今天不好招待她。
  邱雨很理解,没有坚持,只是下车前向他表示:“舅舅,我明天过来看您和舅妈,您们对我妈的照顾,我真的得好好感谢。”
  见对方终于松口约出个时间,她才放松稍许。
  车开走。
  邱雨站在原地没动,脑子昏昏然的,耳边嘈杂仿佛离她很远,感觉下一秒就要拉着她的灵魂彻底脱离现实世界。
  手机就这样不合时宜地震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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