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李善情早慧,说起一切都头头是道,但轮到做决定,又时常随意地变更,只讲喜好,不讲信用。庄叙那时以为李善情被家人朋友惯得厉害,才这么不通人事。
  春假结束前夜,庄叙在读法务部搜集来的对方公司近两年来的采购清单报告。经过调查,克里兰公司的缓释器与syncpulse作用并不完全相同,但暂时无法确认两者是否有专利技术的重叠,仍不能掉以轻心。
  李善情原本已经去睡,突然又发来消息,说自己做噩梦惊醒,开始和庄叙东拉西扯。庄叙的手机屏不断亮起,实在是被缠得很烦,打了个电话过去:“我在忙,没空聊天。”
  “好吧,你在忙什么?”李善情说。
  “公司的事。”
  “我刚才梦到我在大学里走路晕倒,”李善情声音有点委屈,“别人以为我只是躺着睡觉,最后没人救我。”
  庄叙听得有些无言。
  李善情的焦虑,想尽早通过植入缓释器的申请的心,庄叙很清楚,也不是没替他关注。每隔两三天,庄叙都会询问临床运营部进展情况。李善情的病例和报告十分复杂,负责人召集了两次专家审核,仍然没有讨论出答案。
  这些工作都具有其保密性,不必事事对李善情说清。
  “滨大校园面积不大,也没有适合你躺的草坪。”庄叙说出事实,浇熄李善情的表演欲,他就沉默了,过了几秒老实地说:“那我再去睡一下。”
  挂了电话,李善情又迅速发来一条:“晚安。”和一张嘴角下挂的表情。既懂事又不懂事,礼貌又不礼貌,孩子气又不孩子气,令人无奈。
  庄叙只能回:“晚安。”
  最后报告也没能看完,因临床运营部的负责人在深夜给他发了信息,问他是否有空聊聊。
  电话接通,负责人的第一句便是:“庄总,抱歉这么晚打扰您。不过您问了很多次,我想还是得尽早把答案给您。讨论出结果了,患者107号的病例,是无法用作我们的志愿者审核的参考的,他不能通过审核。”
  夜里气温有点低,书房的窗户半开着,吹进带着草木香气的风。庄叙当时并没有能在第一时间开口给出反应,可能是因为内心没能立刻接受这句话的确实含义,使运营部的决定飘在空中,若不伸手抓取,便没有定论。
  然而庄叙的记忆力,却使他无法忘记负责人说的每一个词语。
  负责人在电话那头解释:“患者107号的身体情况太复杂,再加上虚弱和易过敏体质,经过初步测算,如果进行植入,后期出现并发症和排异反应的概率非常高,成功率也比其余症状的病患低太多。我们可以请他来试验部再采样,进行更精确的活体检测,不过以我们的预计,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成功率至多接近百分之五十——说到底,这一批缓释器本身的目标群体,暂时还不是他这类型的病人。”
  庄叙给负责人的回答是“我知道了。”简单地结束了通话,看到手机上的时间,已经越过零点,又超过十二分钟。
  他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发觉手脚有些冰冷。
  一定是李善情成日把植入和未来的健康挂在嘴边,像所抱的期待已实现,甚至将庄叙也拖进了他的梦想之中,以为植入缓释器这件事,到李善情十八岁就会自然而然地发生,才在事到临头时,发现不符合李善情期望的答案,居然如此难以接受。
  庄叙想起身,又迟滞地难以起身,看了看李善情的消息,不知几点才回房。
  次日,庄叙没有立刻联系李善情,上午先去了临床运营部,与几名医疗专家碰面,再次确认了结果,想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回转的余地,但答案是没有。
  负责人看着庄叙,数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不住,在短会后单独问:“庄总,请问患者是您的亲属吗?”
  “不是。”庄叙否认。回办公室的电梯里,收到了李善情给他发了一条链接。
  点开看,是李善情在科技与工程大奖赛获奖后,发给颁奖组的视频。颁奖组把这视频放到了奖项的官方页面,页面里其他视频都点击寥寥,只有李善情这一条点击率高得令人咋舌。
  “小庄,评论区好多人夸李总,”李善情很得意地说,“你记得去学习一下。”
  自从维原生科集团之行结束,李善情爱上了这个自称,随时随地开始角色扮演,庄叙平时只后悔当时不该接他的茬,此刻心中却是复杂。
  按照事实而言,李善情没有通过志愿者申请标准,是基于医疗科学所作出的决定。
  只因害怕李善情失望,便犹豫不安,乃至退缩,这不该是庄叙。
  庄叙点击视频下方,看了看评论,大部分与项目无关,居然都夸李善情长得好看,少部分评论质疑项目到底是不是李善情做的,只有一两条来自滨港地区的声援,称获奖者在滨港的生物竞赛圈本便十分有名,不服气的同学可以去查询去年ibo的获奖名单。
  在庄叙看来,这些争论围绕李善情个人为主题,反使奖项和项目失去了其真正的意义。但李善情因此而高兴,这些便似乎没那么重要了。
  与法务部开会的时间到了,庄叙没回消息,他自己隐隐承认,他也在逃避将消息亲口告诉李善情。
  ——不知李善情知道之后,又要怎么闹了。李善情太过难缠,所以每过大约十分钟左右,庄叙脑中都会浮现他失望的脸。
  那张脸有点像李善情实习的最后一天,他们从实验园区出发去集团大楼时庄叙看见的。因为被拉疼,李善情发了脾气,坐在车里不高兴地看向窗外。
  若得知自己无法植入,他应该会比那时还要更生气一些。
  在和法务部讨论与对方医疗公司的沟通对策时,庄叙也分神作了一些可以用来对李善情解释和劝导的准备:劝李善情耐心等待医学再发展,维原生科正在研发中的下一代植入器,更不易产生排异反应。
  李善情年纪尚小,不必太急于植入,当务之急是先把身体养好。等等等等。
  以李善情的性格,必定不会采纳这些建议,会据理力争,即使他不采纳,这也已成定局——不必讨论李善情想不想冒险,他的父母会否签字,庄叙也不可能接受百分之五十的植入成功率和高排异率。
  晚上,庄叙和母亲又至周开齐家聚餐。这次有好事庆祝,周思岚模考又一次考出高分,学校的老师都来电祝贺,说若正常发挥,滨港大学的专业定可以任选。
  周开齐知道庄叙这几天的压力很大,劝他喝几口酒,放松些心情。庄叙不愿辜负他的好意,便任他倒了半杯红酒,无心参与话题,沉默着听桌上众人聊着天,喝光了杯中的酒,感到身体有些微微发热。
  饭后,庄叙独自走到室外的露台看山下城景,微凉的风吹在脸上。手机震了震,他拿出来看,李善情问他:“看了没有嘛?”
  说不清原因,一定是由于酒精,庄叙忽然确认自己已经做好准备,有能力告知李善情实情,便打了过去。
  李善情立刻接了起来:“庄叙,你忙完啦?”
  听到声音,庄叙却不知该说什么,发现酒精让人敢作敢为实际上是种幻觉。
  好在李善情话多,没有冷场:“你知不知道,今天好多朋友给我发这个视频,还有好多人来加我的好友。”他听上去很兴奋,拖长了语调:“不过我都没有通过。”
  “为什么没通过?”庄叙正在考虑怎么和他提起志愿者的事,有些分心,下意识地顺着他问。
  “回消息好麻烦,万一有人想和我谈恋爱,一定会影响我的学习,”李善情说得认真,像个小孩,“你说对吗?”
  听到这样天真又诚实的具体设想,庄叙原本心情沉重,都稍稍动了动唇角,然而笑完之后,心里有些说不清的怪异。
  几年之后庄叙将会清楚地认清他感到怪异的原因,是因李善情话语中的隐意:往后会在对李善情有好感的人中,挑选答应其中一位,尝试交往,谈一场认真到将会影响学习的恋爱。
  当时庄叙却是有些模糊地说:“幼稚。”
  “哪里幼稚了,我已经想好要做的下一个项目了,不过可能没法在高中里做,就当做是我大学的目标好了。”李善情得意洋洋。
  庄叙问他是什么,李善情便说:“你知道克里兰公司吗?”
  庄叙心中一震,问:“克里兰和你的项目有什么关系?”
  “他们也在做一款缓释器,已经通过临床试验了,你肯定知道吧,”李善情高高兴兴地说,“他们放置的位置和syncpulse不一样,而且更倾向于精神药物的释放。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科幻小说,里面主角身体里有情绪调节器,你说,如果把控制情绪的药物放进药舱,会不会很好玩?”
  这是庄叙第一次短暂地察觉李善情与他之间的区别。
  山下市区有大片的房屋灯光,快车道的车灯像流星,在不热爱自然只热爱城市的人眼里,这场景或许比头顶上方真实的苍穹更像星空。而李善情便是这样一片的虚假的星空,他轻盈地构想着操控人类的情绪与喜悲,说:“以后想爱上一个人想讨厌一个人,只要装上药舱,想幸福就幸福,想忘记就忘记,是不是很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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