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在武学这一方面,傅彦实在算不上了解。
  傅家世代都是文臣,祖上出过七位丞相、二十三位四品以上的大员。
  傅彦从小便在傅家私塾读书,长大一点考去了国子学,再然后去了太学。
  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武学,也只是与众世家子弟一起观看了军队操练,以及在宴会上看过几场剑舞表演。
  军队操练侧重于实用性强,且更加适用于靠重兵器厮杀的战场,所以实在称不上美观。
  而剑舞本质还是表演,虽然舞姿优美,却是柔大于刚,少了杀气。
  这是傅彦第一次见到招式美观的同时,还具有压迫感的剑法。
  他驻足在原地,情不自禁地屏气凝神,生怕呼吸重了些就扰乱了眼前这番景象。
  饶是门外汉的傅彦,也能看出贺听澜在剑术上的造诣已经非常人能及。
  宝剑仿佛不是他握在手里的一把武器,更像是与他融为一体,人剑合一。
  人操控着剑锋的走向,剑也反向操控着人。
  贺听澜仿佛已经全身心地沉浸于其中,傅彦隔得太远,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能感受到一些莫名的、暗流涌动般的情绪。
  好像当他褪去了白日的玩世不恭和吊儿郎当,只剩下某种很纯粹的的气质。
  傅彦不知道看了多久,直到贺听澜把一套剑法练完,他才回过神来。
  贺听澜挽了个剑花,将利刃收回鞘中。
  “看就大大方方看嘛。”贺听澜扭头朝傅彦的方向喊道。
  被发现了,傅彦有些许赧然,但还是走上前去。
  “你也出来散步消食啊?”贺听澜抱着双臂道。
  “算是吧。”傅彦颔首,“不过今天忙活了一天,你还练剑,不累吗?”
  贺听澜轻笑一声,“累啊,但是今日累了不练,明日下雨不练,后日风大不练,夏天太热不练,冬天太冷不练。想偷懒总是能找到借口的。”
  “说得在理。”傅彦颇为认可地点点头。
  贺听澜把剑挂在一根戳出去的树杈上,又从另一根树杈上取下一个酒袋,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
  “夏日的夜晚配上冷桑葚酒,真乃人间极乐之境!”贺听澜喝爽了,幸福地眯起了眼睛。
  “说吧,找我什么事?别又是来套我话琢磨着逃跑的。”
  傅彦:……
  这家伙!
  他清了清嗓子,认真道:“我知道很难逃跑,已经打消这个念头了。”
  “我们谈谈吧,你放我回去,想开什么条件,只要是我能力范围之内,我一定会尽所能替你争取来。”
  贺听澜喝酒的动作一滞,若有所思了一会,道:“好吧,那你先说说看,以你的能力,可以给我提供什么?”
  “金钱?”
  “我钱多得是,不需要你给我。”
  “人脉?”
  “我就是个做生意的,该结交的人都结交了,也不需要你给我拉客户。”
  “那……权势?”傅彦不想透露太多自己的背景,又欲盖弥彰地找补了一句:“虽说我家里不算有权,但好歹也是在朝野有点关系的。”
  “算了吧,我可不想跟当官的扯上半点关系!”贺听澜蹙眉,语带嫌恶道。
  傅彦摸不着头脑,“你这也不要、那也不要,到底为什么要将我留在此地?”
  “如果说你想绑架我,逼我家人交钱赎人,但这都一个多月了,你也没这么做。”
  “如果说你想我为你所用,可这段时间你只叫我打杂,这些活换做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只要你放我回去,我保证至少可以给你五百两白银,以报答救命之恩。”
  “这难道不比现在划算吗?我住在这,你还要多花一个人的饭钱。”
  贺听澜难得安静地听完了傅彦这一通话。
  他沉默了许久,然后拍了拍傅彦地肩膀,“你跟我四处走走吧,我给你讲个故事。”
  说罢,贺听澜拿起剑和酒袋,在月光的指引下沿着小路慢慢走。
  傅彦一头雾水,只好跟着他。
  “很久以前呢,有一个小孩,母亲离开家再也没回来,师父又遭人所害。因为他身上没钱,交不起房租,就被屋主赶了出去。”
  “于是他就在城里四处流浪,露宿街头,靠着帮人干活也能混口饭吃,总不至于饿死。”
  “但是很快,来了一伙身份不明的人,非说这个小孩是卖国贼的同伙,并且要他交出什么机密文件。”
  傅彦瞪圆了眼睛,诧异道:“这个孩子难道是……”
  “嘘,让我把故事讲完。”贺听澜用一根食指抵在傅彦的唇上。
  “他当然不知道什么卖国贼,但他知道,这伙人是来要他的命的。于是他当晚连夜逃出了城。”
  “那时候他的身份已经不允许他进任何一座城池了,所以他只好在野外生存,饿了就摘果子、打野兔什么的。”
  “人们应该管这个叫……因祸得福吧?总之,也正是这段经历,让他积攒了许多打猎方面的常识。”
  “渐渐的他不再挨饿,甚至靠着卖猎物还能存下一笔钱。”
  “很久之后的一天,他在打猎的途中遇到一个奄奄一息的人,便救了对方一命。”
  “这个人跟他说,自己是一个逃犯,因为失手打死了奸杀自己女儿的权贵公子,就被官府抓起来,要处以极刑。”
  “逃犯说他已经无路可退了,家人都死了,他孑身一人只能当亡命之徒。”
  “要知道,没有身份的人,连一份差事都找不到,就连扫茅厕的都不会雇佣他。”
  “于是他就问这个逃犯,要不要一起当猎户。至少能自给自足,山上也有他们的一处栖身之所。”
  “逃犯当然答应了。再之后,他们又遇到了很多被逼上绝路的人。”
  “这其中有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为了帮助母亲脱离父亲的家暴,向官府状告其父。按照大梁律法,丈夫家暴妻子,如证据确凿,可以判夫妻和离,最后他的父母也确实和离了。”
  “但同时还有一条律法,子女状告长辈,是为不孝,所以这个少年就被流放到了边疆。”
  “但他不服啊,觉得自己无罪,便在半路上跑了。”
  “还有八个人,都是被父母卖去给有权有势之人顶罪的‘白鸭’。他们不想死,也跑了。”
  “不知是物以类聚,还是世道不容人,反正那个孩子遇到了越来越多的‘无名之人’,干脆就把大家聚集起来。”
  “他教他们打猎的技巧,这样大家也算是有了一个正经营生,可以靠自己的双手吃饱饭。”
  贺听澜又饮了一口酒,仰头望着悬挂在夜空的皎皎明月,坚定道:“虽说依旧没有被官府承认的身份,但,不偷不抢,不杀不掠,怎么不算堂堂正正地活着呢?”
  说完,贺听澜转过身来,笑着看向傅彦:“这就是我要讲的故事。”
  傅彦的心情一下沉重了下来。
  贺听澜故事中的这个大梁让他感到陌生,这和自己在金陵城中听到的那个人人富足的大梁截然不同。
  他想到自己之前还大言不惭地说过,官府不可能让百姓连饭都吃不饱,此刻便更加羞愧难当。
  “抱歉,是我眼界太狭隘了,竟不知道大梁竟还有如此多不平之事,我……”
  “这当然不是你的错,”贺听澜笑着摆摆手,“只是消息传递起来有太多阻碍了。从地方传到中枢难,从民间屋舍传到太极殿,更难。”
  “或许将来会有一天,人们能瞬间知道千里之外发生的事。到那时,大家应该能多一个为自己鸣不平的办法吧。”
  “嗐,扯远了。”贺听澜有些自嘲地摇摇头,仰头咕咚咕咚把酒喝了个干净。
  傅彦也不知该说什么,二人十分默契地沉默下来。
  半晌,傅彦开口打破了寂静:“所以,你不肯放我回去,是怕我和别人透露寨子的情况,怕有心之人得知这里有逃犯,会来抓你们?”
  “嗯,”贺听澜点头,“我可不是瞎担心哦,之前栽过一次跟头。有个人求我放他回去照顾生病的老母亲,结果转头就去官府报了官。”
  “还好我有先见之明,带着大家跑了。就是因为那次,我才设计了山脚下的树林迷宫。”
  “那个人恩将仇报,你有这方面的担心也正常。”傅彦表示认可。
  “但是你放心,我不会这么做的,我发誓!”他说着,竖起三根手指。“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哎行了行了,我不信这套。”贺听澜把他的手按下去。
  “那我问你,你的真实姓名是什么?父母是谁,做什么的?家里有兄弟姐妹几人?你在遇到我之前是什么身份?为何被人追杀?为何会在两国边境?之前都在做什么?”
  “这些,我全都要知道。”
  贺听澜嘴皮子太快,跟竹筒掉豆子似的,噼里啪啦一通说,傅彦连接话的机会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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