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女扮男装科举文 第3节
看她的眼神俨如欣赏清晨时,自山巅破缝而出的朝阳。
他想看看,这朝阳还能不能更亮一些。
“最后一对。”陆山岳说:“暖风吹冷水。”
陆安脱口而出:“明月照光山。”
陆山岳道:“我方才念错了,这上联应当是水冷吹风暖。”
陆安道:“我也念错了,我的下联是山光照月明。”
陆山岳又改口:“人老了,又念错了,应是风吹冷水暖才对。”
陆安眨眨眼睛:“小子莽撞,急着对下联,也说错了。我方才是想对月照光山明。”
陆山岳饶有兴趣地继续改:“可我这联,还能换成冷水暖风吹。”
陆安:“光山明月照也别有一番韵味,祖父觉得呢?”
陆山岳哈哈大笑:“人老啦,比不过,当真是比不过。我十七时可不如你!你怎么就……”
这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陆安投去疑惑的眼神,陆山岳收起笑容,微微摇头:“无事。”
他没法说,他不能说——这样的璞玉,这样聪俊的人才,怎么就是个女郎呢。
但凡这是个男人,他便是彻底将原来的陆九郎换出去,也不会心疼。
“好一个曾三颜四,禹寸陶分,好一个暖风吹冷水,明月照光山啊。”陆山岳长长舒了一口气,吐出其中的不甘与遗憾:“你可知,昔日我出这两个上联,陆家无人能对出合我心意的下联。”
陆安没有回应这句话。
毕竟,她确实不是陆家人,不管回什么都不合适。
陆山岳也确实不需要她回话。
这人兀自可惜了一会儿,便让陆安回房了。只是在陆安即将跨出房门那一刻,冷不丁来一句:“对了,二郎素来自傲文采,想来会被第五乾静挑拨来对付你。你若对付不了,便示弱,他不爱欺凌手下败将。”
陆安暗自记下第五旉字乾静这个信息,又回忆了一下陆二郎的讯息,回身对着陆山岳一礼:“谢祖父提醒。”
心里却知,如果她真的躲了,在陆家生存就更难了。尤其是到了流放地界后,一大家子争资源,她如果让人觉得好欺负,必然会被剥皮拆骨,而陆山岳未必会维护她这个外人。
啧,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另一边。
“外面做什么吵吵嚷嚷的!明日若雪不大,还要早起上路呢!自己想猝死就去上吊,少在这里烦人。”一处房中,来自男人的暴躁声音响了起来。
再拉近一看。
小小一间房里,放了四个人。
四个流犯。
其余三个人年岁较大,但他们团簇着最后一名男人,明显以他为主。
此人便是陆家二郎,陆寅。
他一生气,房中其余三人便嘴唇发干,面如土色。
他们陪笑道:“二哥你别气,定然是小孩家闹事,我们出去说他们去。”
说罢,起身就要往外走,连外衣都顾不上穿了。
陆二郎眉头一扬,突而厉声道:“慢着!就我们家现今这情况,还有第五旉在旁边虎视眈眈,他们敢闹什么事。定然是出事了,你去把人叫进来,我问问。”
第3章
陆二郎一旦凶起脸来,兄弟姐妹们都不敢忤逆他,不一会儿,就有好几个陆家人被叫了进来。
与陆二郎同房的人操着一口官话,模样傲气十足:“你们好好说一下是怎么回事,别支支吾吾,二哥可不是你们爹妈,会纵着你们。”
但陆家新进来的这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不太敢说话。风吹进来,屋里的火把忽明忽闪地照着他们的脑袋。
陆二郎眯着眼睛看他们,突然笑了:“你们几个不说,我也知道,你们啊,是又跟大房那边吵架了吧?都什么时候了,还这般孩儿气,不过算了,明日我带你们向大房那边讨个说法去,正好,也说一说,到了房州之后,这服役,要怎么服,是均分,还是……”
他如此熨帖地一说,新进来这几个人的眼圈当时便红了,心肝扑通通地跳,互相又看了看,便有一个人跳出来,嚷嚷:“二哥!我们才没有那么分不清轻重,如今都流放了还和他们争。我们是为了二哥,才在外面吵的。”
“嗯?为了我?”
陆二郎只觉莫名其妙。他直截了当地表示:“他们还敢针对我?如今陆家想要复起,非得有人扬一扬陆家文名,那些士大夫有利可图,才会出手相助。他们求我还来不及,还想针对我?”
跳出来那人惴惴不安地看着陆二郎:“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陆二郎更觉得莫名其妙了:“什么叫现在不是了?”
“大房的九郎今日作了一首诗,听说把第五旉都给折服了。那阉人本是要找大房麻烦,听完九郎念的诗后,不甘退去,他们都说……都说……九郎比二哥你的才气更胜!陆家以后也要指望九郎。”
——七郎、九郎和五娘是陆家大房。二郎则是三房。
“你说什么?!”陆二郎猛地从床上翻身而起,手一拍,床板震响:“好啊,这个病秧子!”
陆二郎怒目圆瞪,咬牙切齿:“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今天倒是突然爬我头上来了。”
说没有目的谁信!
陆二郎一下子就锁定了一个目标——
流放的人需得在当地服役。好在瘦死骆驼比马大,以陆家昔日的地位,稍微运作一下,让其中三五个人摆脱劳役绝对没问题。至于谁能摆脱,就要看整个家族的倾向了。
在陆二郎看来,陆安的横空出世,就是想和他争这个不用服役的名额!
——陆二郎如同陆家绝大部分人一样,并不知晓陆九郎已被调换了的这件事。
*
翌日。
陆安在吃饭时间,坐到了驿站食堂的桌子前,早餐是咸豆十粒,白糜子稀粥一碗。
毕竟,你都被流放了,总不能指望这伙食很好吧。
陆安正要去拿筷子开动早餐,坐在旁边的陆七郎突然目不斜视地动嘴:“我建议你至少现在不要动筷子。”
陆安立刻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有很多人在偷偷看她这边。
怎么回事?
陆安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昨晚陆山岳跟她说的陆二郎。下一秒,“砰”一声响,一碗稀粥摔在她眼前。粥是刚从锅里盛的,腾腾热气还在碗上方冒着,随着那人的大力举动,热粥在碗里一个摇晃,撒出来大部分都泼到了那人的虎口与手背。分明烫得手红了,却听不到任何呼痛声。
陆安抬眼一瞧,来人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九郎。”那人身高目测有六尺(一米九),眉骨上带着一道疤痕,居高临下看着她,张狂地扯开嘴角:“见了兄长,不叫人的吗?”
随着此人举动,陆家人都停止了谈话声,原本热闹的食堂,瞬间变得鸦雀无声。唯有门口灰色布幕被风吹动的声音。
所有人都看向陆安这边,但没有人为陆安说话——陆五娘倒是想要开口,却被陆七郎死死按住。
陆安的目光掠过陆二郎的肩膀,望向食堂一处角落。那里,某位大总管安然地靠在一张软椅上,似乎察觉到她的视线,眼神似笑非笑地撞过来,没有任何收敛,也没有躲躲藏藏,几乎是光明正大地表示:没错,就是我挑拨的。
——他的身旁还燃烧着一炉木炭,替他维持着空气中令人舒暖的温度。
陆安收回目光,面不改色地看着陆二郎:“二哥可有事?”
陆二郎气定神闲地敲敲桌子:“比比?”
陆安没有吭声。
陆二郎也不多说什么,筷子夹着咸豆,在陆安眼前晃一晃:“输了我也不要你做什么,你只需要大喊一声我不如二哥便可。但你赢了,我的早餐就全给你。”
这对于流放的人而言,是一个很有诱惑力的赌注。大多数人在流放时都没办法吃饱,陆家人也不例外。比如,陆安就看到她好几个同龄人望着那粒咸豆,眼睛都直了。
陆安:“比什么?”
“比作诗。也无需你作多难的诗,省得被人说我欺负幼弟。”陆二郎此前很嚣张,但说到作诗的时候,整个人的气质好似一下子沉淀下来了,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你作一首启蒙诗便可。”
本来默然不语的陆七郎突然叫了一声:“二哥!”
“闭嘴。”陆二郎一句话丢过去,看也不看他,陆七郎张了张嘴,又不敢继续出头了。
陆二郎只盯着陆安看,话语中带着蛊惑:“怎么样,很简单吧?当然,你若做不出来,服个软,二哥也不会对你怎么样。”
而俊秀的郎君清淡地笑了笑,看似谦卑无比。
第五旉看到这一幕,想到昨夜这人也是这般谦卑,然后一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就砸他脸上了。脸上那玩味的神色瞬间消失,也没有挑拨成功的快意了,反而烦躁了起来。
他听到陆九郎那净澈的嗓音在念:“锄禾日当午。”
下一句是:“汗滴禾下土。”
劝农诗?
不少人脸上露出了笑容。他们自诩懂了陆九郎的小聪明。
——启蒙诗其实并不容易写,既要遵循一定格律,还要用字浅显易懂,这才能起到启蒙幼童的作用。
像昨夜陆安作的那首诗,光是首句“千里黄云白日曛”,那个“曛”字就不合格了。而且从昨夜那首诗看,九郎应该更擅长大气磅礴又用字偏奇的风格,二郎这人真的……别看他行事风格狂妄,却绝不会小瞧任何人,瞅准了九郎的七寸打啊。
但九郎也自知自己写启蒙诗不行,便另辟蹊径,选择了作劝农诗——这种类型的诗相当于政治正确,做不好也不会得到过多的批判。
“倒也还算机灵。”有人小声对身边人点评,连夸赞都带着长辈看晚辈的漫不经心。
然后,就听到了九郎所作之诗的后两句——
“谁知盘中餐。”
清晨的风很冷,很寒,陆家人还没有吃热粥,被风一吹,本该是发抖的。
但此刻,他们突然感觉胸腔好像有什么东西要咆哮着冲出来,他们的耳朵,他们的脑子,他们的学识,他们的判断,都在告诉他们,这首诗!这首诗最关键,最画龙点睛的一句,就要来了!
是什么!
究竟是什么!
他们想不出来。
只能前倾着身子,眼睛放光地盯着陆安。
昨夜“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名场面他们没能看到,本就扼腕,难道今天还能再见识一次?!
“粒粒皆辛苦。”陆九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