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王莽和他的时代(出版书) 第9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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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秀还真不算篡位,在古代的历史叙述里,刘秀是复兴汉朝的中兴之主;两汉虽有东京西京、前汉后汉之分,事实上是两个王朝,但在法统上仍被看作一个不可分割的汉朝。时人把秦朝和新朝都归于“闰位”,不作数。
刘秀是西汉皇族后裔,从血统上说,东汉当然是西汉的延续,但延续不等于复制,经历过新朝这几年,一切彻底变了。虽然后世会评说刘秀“解王莽之繁密,还汉世之轻法” 8 ,但不管刘秀是否意识到,他和他的皇朝都被打上了深刻的王莽烙印。
就像汉高帝实际上是一个“战国”人,刘秀实际上也是一个“新朝”人。王莽当安汉公的时候,刘秀才六岁,西汉末年和新朝时人普遍具有的信仰他都有。他是新朝的太学生,是在新朝观念影响下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儒家经学以及相关的符命、灾异、祥瑞、图谶、纬书,都是他信仰世界里的重要部分。
作为儒生的刘秀非常热爱读书,喜欢钻研思考儒家学问。他每次出去打仗,总能带回一些书并且倍加珍惜,好好收藏。他入主洛阳时,光书就拉了好几车。即使当了皇帝,他也特别爱和老朋友们彻夜谈论儒家经典,分析经学义理,毫无倦意,这与王莽登基后整日和大臣们聊经义礼乐,没有什么区别。
正如王莽身边围绕着许多爱说符命的大臣,帮助刘秀成就帝业的功臣里也不乏儒生出身的官员将军。比如同学邓禹年十三通晓《诗经》,冯异通《左传》,贾复习《尚书》,等等。当然,这些人并不是专门从事经学的经师,也未必跟从过什么名师大儒,但这更反映了新朝对儒家的推崇已经淫浸到地方、基层,成为许多人普遍的教育经历。赵翼曾感叹说,“东汉中兴,则诸将帅皆有儒者气象。” 9
“儒者气象”,说明刘秀缔造的汉朝,已经和西汉大不相同了,他的皇朝延续了无数新朝的特质。在西汉,是一群儒家要改造帝国;而新朝,是帝国要标榜儒家。当王莽打造的儒家政教体系陷入危局、归于失败,儒家转向刘秀,在新朝制度的基础上为刘秀开出了新局。昔日,西汉皇朝没能彻底把握住儒家的话语权,汉哀帝对汉朝“再受命”深信不疑却无能为力,刘秀则在西汉灭亡十几年后再起,证明了“再受命”的真实性。但这次,他就要彻底把握住儒家的话语权,像新朝一样标榜儒家,不能将其送给他人了。
东汉的使命,是建立一个复兴了西汉,但延续了新朝政教的新汉朝!
用当时话说,就是“孔子为汉制法” 。
春秋时期的孔子,怎么可能为汉朝制法呢?这是因为,在儒家今文经学的话语里,孔子是素王,为千秋万代制定了法度,这里的“法”不是法家的“律法”,而是以伦理教化为基础的政治原则。用今天的话说,孔子是“大立法者”。他虽然早已死去,但留下的法度始终支配着社会的运转。
如果以一个西汉人的视角看历史,会发现孔子死后只有秦,但秦是法家立国,所以说“孔子为后世立法”时,就是“孔子为汉制法”。这就好比说洛克和孟德斯鸠为美国立法,只是一种修辞。但是,经历了新朝,又不同了。东汉皇室需要强调汉朝是儒家命定的唯一圣朝,就把这句话解读为,孔子活着的时候已经预言汉朝将实现他的理想,而证据就是大量的谶纬,比如《孝经援神契》里有“丘制命,帝卯行” ,丘是孔丘,卯是刘姓。
谶纬,是儒家在新朝基础上为刘秀开出的第一个新局。
正如王莽受禅基于符命,刘秀的称帝也基于谶纬。这倒不稀奇,刘秀所信奉的谶语并不新鲜,那年头称帝称天子的人里面,谁还没有个谶呢?
真定王刘扬有“赤九之后,瘿扬为主 ” 10 ,因为他是汉高帝九世孙,又长了个“大脖子”。土匪张满本来只是打家劫舍,也打出要当王的旗号,被杀之前感叹说“谶文误我” 11 。
四川的公孙述有“废昌帝,立公孙” 12 ,刘秀知道后,像书呆子一样专门写信给公孙述,辩论这里的“立公孙”不是指他公孙述,而是汉宣帝,还在信的最后署名“公孙皇帝”。虽然公孙述最后败于刘秀,但刘秀写信争论谶语这件事,和王莽指着甄丰的手纹辩说“天子”是“一六子”,行为上没啥区别。
当然,刘秀是最终的胜利者,他对谶语就深信不疑。当年王莽以符命任命哀章、王兴等人为高官,被后代学者当作他荒诞的证据。其实刘秀同样如此,因为纬书《赤伏符》里有“王梁主卫作玄武 ”之语,“玄武”和“大司空”都主水,他就把一个叫王梁的县令直接任命为大司空;还有一则谶语“孙咸征狄 ”,刘秀就想把麾下的将军孙咸提拔为大司马,因被群臣反对而作罢。前面曾说过,王莽虽然以符命封官,但并不授权,刘秀照谶语封的可都是实打实的官员。
有一次,刘秀询问博学多闻的新朝旧臣桓谭,要建立灵台,用谶来确定其位置怎么样。桓谭此时已经老朽,沉默良久,说,“臣不读谶。 ” 13 刘秀问他原因,桓谭大谈谶纬不合儒经。刘秀大怒,要斩杀桓谭。桓谭叩头不止,鲜血直流,过了好一会儿刘秀才压下怒火,饶了他一命,将他外放为六安郡丞,远远打发他。桓谭在七十多岁遭此大难,路上就病死了。
倒是班彪的好友尹敏比桓谭聪明,刘秀派他去校订图谶,删掉新朝时崔发为王莽所作的谶语符命。尹敏对刘秀说,谶语俚俗,一看就是当代人而非圣人所作,怕是贻误后人。刘秀不听。后来,刘秀看到尹敏校订之后的谶语里有一句很奇怪:
君无口,为汉辅。 14
“君”字没有下边的口,就是“尹”字,那么这则谶语说的是一个姓尹的人为汉朝之辅,而这恰恰又是尹敏校订的。刘秀就招他来问。尹敏大约心中非常得意,说:我发现啊,前人都很随意在谶语里加入有利于自己的话啊,所以我也加了这句,万一您信了,不就给我个大官做了?
刘秀听了,被堵得哭笑不得,没有怪罪他,但心里老大不高兴。尹敏从此仕途最高止于谏议大夫。
值得一提的还有刘秀定都洛阳。王莽按照符命“定帝德,都洛阳” ,一度要迁都洛阳,但始终没有成行。刘秀也信任类似的谶语,实现了王莽未竟的梦想。
犹如符命是新朝的“基本法”,谶纬也是东汉立国的基石。刘秀去世前夕,正式向天下颁布八十一篇图谶,并严禁后人篡改,这与王莽向天下颁布四十二道符命完全一样。整个东汉社会特别是中上层,对谶纬保持着巨大的好感,不相信谶纬的学者才是少数。从后世发现的一些东汉普通士大夫的墓碑看,有些士大夫甚至会把谶纬附会在自己身上。
礼乐,是儒家在新朝基础上为刘秀开出的第二个新局。
刘秀总体是一位比较谦逊的皇帝。王莽青年时虽落魄,但身份地位并不低,刘秀则务农贩粮打官司,起于下层。因此,刘秀尽管也封禅泰山,但对社会民生有比较清醒的认知,知道天下远没有到足以制礼作乐的程度,所以他对歌功颂德的祥瑞并不感冒。但祭祀、宗庙、学校等礼乐制度,他认为必备,且基本延续了王莽时期的设计。
比如封禅。建武中元元年,经过大司空张纯的多次怂恿,刘秀终于赶赴泰山封禅,这也是他晚年所做的最重要工作。张纯是何许人也?就是当年领头为王莽设计九锡礼仪的人!在张纯的安排下,刘秀按照王莽当年的礼仪封禅泰山,并在回来后建立明堂、辟雍、灵台。张纯本人则在从泰山返回洛阳途中病逝。
比如宗庙。刘秀严格遵守王莽所推崇的“为人后”之义,为了接续西汉,获得合法性,根据张纯的建议,刘秀按辈分以汉元帝为父、汉宣帝为祖,在洛阳太庙祭祀宣、元二帝,不祭祀亲生父祖;在长安的太庙祭祀成、哀、平诸帝;只在故乡舂陵 15 祭祀亲祖。若王莽在世,一定给刘秀点个大大的赞。王莽曾给汉宣帝、汉元帝等几位皇帝上庙号,刘秀非常认可汉宣帝的“中宗”庙号,予以沿用。
比如郊祀。西汉把郊祀的地点改来改去,好几十年都没定下来,是王莽确立了长安南北郊祀天地,以汉高帝配天、吕后配地的制度。东汉继续沿用这一南北郊祀制度。在研究以谁来配天时,刘秀最初主张尧,因为尧是刘氏的祖先。此时,曾给王莽设计九庙的杜林站了出来,主张应继续以汉高帝配天,被刘秀采纳。只是刘秀实在不喜欢吕后,就尊汉文帝的母亲薄氏为高皇后配地。
经学,是儒家在新朝基础上为刘秀开出的第三个新局。
东汉建立不久,就按照西汉十四博士的配置重建了“王官学”,排斥王莽时期新晋的古文经学,延续了西汉经学的知识传承,而且和谶纬紧密结合。但是,经学自有发展的内在理路。王莽、刘歆对古文经学的推崇已经比较深入人心,因此东汉的儒家对古文经学并不仇视,古文经学在民间大行其道,两者偶有冲突,大体和谐,直到东汉末年经学大儒郑玄对两派予以“集大成”的构建。
除了上述三个新局,王莽曾经没干成的事,刘秀也尝试做了一些。例如,王莽没有把王田私属令推行下去,刘秀却趁着天下刚刚安定,多少做了一些土地丈量分配的工作,当然,刘秀立国的基础之一仍然是国家和豪族之间的妥协,这本就是他从王莽失败中得到的教训,至于东汉多年之后将灭亡于豪族,还是后话。刘秀也先后发布六道释放奴婢、三道禁止伤害奴婢的诏令,继承了王莽对奴婢的人道主义态度,以至于有人认为这些法令就是王莽没有施行到底的私属令 16 。
还有勤俭节约这件事,王莽一直标榜简朴,也要求别人简朴,但他本人却从未做到,修筑九庙极尽奢侈。刘秀却表现出罕见的节俭,不论是日常生活还是死后的帝陵,他的陵墓是两汉帝陵里最小的。
总而言之,王莽的失败不等于儒家的失败。儒家抛弃了西汉,葬送了新朝,但在一定程度上复兴了东汉。
作为一个地皇元年还在新朝打官司的人,刘秀对新朝没有那么深的不满。他的帝国起初继续使用新朝钱币,他也会拿出那枚写有“白水真人”的铜币感慨万分,迟迟不愿意让这个钱退出流通,直到后来才不得不恢复五铢钱。当然,王莽的钱铸造精美,在民间仍然流通,甚至流通到东晋……
从这个意义上说,东汉大谈孔子为汉制法,实际表现为王莽为东汉制法。新朝虽然灭亡,但有无数新朝的士大夫留在了刘秀的政府里,例如共工宋弘后为东汉大司空,绣衣执法浮湛、淮平大尹侯霸均为东汉大司徒,上谷大尹郭伋后为东汉太中大夫,等等,那些从新朝地方官摇身一变为东汉地方官的就更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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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王莽留给后世的遗产,远不止在东汉一朝。
表面的影响,就是王莽开辟了一条“周公—尧舜”模式的禅让之路,这个模式以“周公”来掌权,以“尧舜”来受禅,穿插着赐九锡、建公国或王国等措施,从而实现合法的权力交接。
自东汉末年,曹操建魏国、受九锡,儿子魏王曹丕受汉献帝禅让开始,这个模式持续了很多年,而且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
这是王莽留给后代“篡位”帝王们的礼物。
另一个很重要的影响处于历史的暗流,那就是民意。
王莽的即位有着庞大的民意基础,灾异、祥瑞、符命等可以视为民意的载体。自此以后,在帝制中国,民意也变得愈发微妙,很多好事凭借民意才能施行,很多坏事依托民意得以肆虐。但民意始终不能直白、通畅地表达,当谶纬、符命后来逐渐被历代帝王抛弃,祥瑞和灾异则依然以一种欲说还休的态度顽固地在政治场域里生存,表达着或隐晦或显白的民意。
但是,王莽最重要的影响,是在儒学自身。
王莽以禅让的方式登上帝位,这是儒家在帝制时代政治实践的顶峰。暂且不论王莽其人,也暂时抛开其中的迷信,只说儒家不依靠军事力量,以和平方式实现了改朝换代和权力转移,不太影响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更没有发生剧烈的内战和残酷屠杀,犹如儒家版本的“光荣革命”,就堪称一次重大的成功,是西汉政治儒学结出的最大成果。
不妨假设,如果王莽在执政后没有再造危局,上至天子下至臣民,都把皇帝干得不好就得禅位当作理所当然的事情,后代继起的王朝也能遵循这一约定并不断完善,犹如儒家版本的《大宪章》,那么,帝制中国能否摆脱治乱模式,让古代的老百姓少一些乱世苦难?
历史是不允许假设的。而且古代帝制之下,只要秦制不变,治乱是摆脱不了的。王莽的失败,使禅让丧失了严肃性,沦为残酷斗争的遮羞布,后世每一次“和平”禅让的背后,都有着权臣对军事力量的绝对把控;也使得儒家改制被视为美好、伟大但不可能实现的荒诞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