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王莽和他的时代(出版书) 第65节
在西域,情况尤其复杂。西域都护但钦紧张地盯着西域诸国与匈奴的暗通款曲,他的都护司马刚刚在一场冲突中受伤,匈奴的进攻是迟早的事。偏偏这时,另一位西域高官戊己校尉刁护病了,西域局势开始动荡。这年九月辛巳日 15 ,刁护的属官校尉史陈良、终带,以及属下司马丞韩玄、左曲侯任商担心匈奴大举进攻,抱怨王莽的政策带来些不必要的麻烦,干脆趁机杀掉了刁护及其亲属,叛逃到匈奴。陈良、终带被匈奴委任为乌贲都尉。
值得注意的是,陈良等人叛乱的旗号是“废汉大将军”,意思大概是“汉朝虽然没了但我们还是汉朝的将军”。这就引起了新朝的关注。
又过两个月,十一月的一天,立国将军、成新公孙建乘车在长安城内行驶。熟悉的人都知道,孙建早在王莽当大司马时就被倚为“爪牙”,恩宠始终不衰,是王莽最信任的人。突然,孙建的车驾被一名男子拦住,孙建还以为是有什么大事禀报,没想到拦车的人神色高傲,并不是来报告,而是通知孙建,说自己是汉成帝小妾的儿子,名叫刘子舆,还说:
刘氏当复,趣空宫。 16
扬言恢复刘氏天下,由他来继承,尽快把未央宫空出来!
孙建当即收系这个“刘子舆”,一查,只是长安城普通居民,姓武,人称武仲,类似于后世说的“武二郎”。
此人和去年在闹市叫喊的女子“碧”一样,大概也是疯子,但此人更令王莽忧虑。汉成帝没有子嗣,这恰恰给了那些冒充子嗣的人以良机。伪继承人这种事,从秦末的“诈称公子扶苏”到汉昭帝时的“伪卫太子”,并不鲜见,每次都是重要的政治事件。古代没有dna检测技术,自称的继承人如果被广泛承认,假的也是真的;不被承认,真的也会是假的。例如,汉宣帝的血统在史书中被记录得极其详细,反而会让后世怀疑这是事后的弥缝,因为汉宣帝的祖父刘据死时才37岁,古代结婚生育早,养孙子不是不可能,但这血统犹如藕丝,实在太细。再比如俄国罗曼诺夫王朝历史上有多个伪皇太子,其中的伪季米特里一世还成功加冕,当了近一年的沙皇。
在孙建的建议下,王莽决意继续降低刘氏宗族的地位,彻底消除汉朝痕迹。
他把长安城内的汉宗庙全部罢祀。高皇帝是新朝的“禅君”,最为特殊,就依据“通三统”将灵位移至明堂祭祀;汉元帝和王政君夫妇一体,可以比照祭祀;汉成帝是王莽的表兄弟,汉平帝是王莽的女婿,这两位不必专为宗庙祭祀。
他还把所有刘氏的侯爵全部废除,按照实际的封邑户数,该是子、男爵就封子、男爵,其中凡是在官府里担任官吏的,不论大小,都免职回家等待分配。
不过,曾经献过符命或是参加过平叛战争的三十二个刘姓宗族及其同宗,保留了原有爵位,前提是改姓为王。例外中的例外是刘歆,他现在是王莽的亲家,女儿刘愔 17 嫁给了王莽的儿子王临,所以不宜改姓,以免违背“同姓不婚”的惯例。
刘姓宗室的安置,王莽花了将近两年时间,至此才告完成。
这些事情,王政君应该不太清楚。因为,自从始建国之后,她的身边除了服侍人员,几乎没有刘氏家族的成员能够像从前那样凭通籍出入长乐宫了。
当然,这些政策的变动对大多数早已降为普通臣民的刘姓宗室后裔来说,没有什么影响。比如刘秀,他这一年刚刚五岁,对发生的一切还茫然无知。
8.扩大的王氏宗室
龙首原上,北辰星下,汉宫已经换了新主。
寿成室的王路堂和其他宫殿,都被营造出喜庆的气氛,和谐的黄色调已和昨日汉家的红色不同。王莽从座位上起身,注视着附身在大殿之下的两个儿子、六个孙子,想着妻子此刻正在后宫,盛装等待承接皇后印绶的消息,他的心情应该是愉悦的。
他们将从汉朝的贵族变成新朝的皇室。
但是,新朝“第一家族”的成员们,可能并不会为新身份而喜悦。
王莽的妻子王氏是汉朝宜春侯王咸的女儿,被立为皇后。她为王莽生了四个儿子,在被奉上皇后玺绶的时候,会不会思考儿子们的命运?长子王宇在吕宽大案中自杀,次子王获在王莽遣就国时自杀,如今只剩下两个。她常常以泪洗面,眼睛已经快看不见了。
小儿子王临被立为皇太子,按照顺位,应该立老三王安。但王安被封为新嘉辟。辟,是国君、君主的古称,《尚书》里常见,就是“复辟”里的辟。王莽找出这个周代旧称,用来封建新朝次于皇帝、高于公爵的爵位,以替代汉朝的“王”。
为什么不立王安?虽说有符命的考虑 18 ,但史书说王安“颇荒忽” 19 ,这当是主要原因。但他究竟有多糊涂、多么不中用,才能让王莽放弃他呢?想来,面对两位亲兄长和一位堂兄的自杀,王安要么是精神受到刺激而疯癫,要么是佯狂而自保,总之不能或不愿意当这个皇太子。
妻儿如此,女儿如何?
曾经的汉平帝皇后,如今的定安太后,也不买王莽的账。王莽称帝是建立在她丈夫汉平帝之死上面的,她就不可能对王莽的即位欢呼雀跃了。当王莽为了彻底与汉朝断绝关系,把她的名号改为“黄皇室主”,意思是新朝公主,希望她再嫁时,这更加惹怒了女儿。她坚持与刘氏的关系,与王莽日益疏远。
其他的皇室成员,比如死去的王宇有六个儿子,都被封为公爵,但他们年龄都还小。此外,王莽还有私生子和私生女,但现在不便于让他们站出来。
皇室如此不振,对皇帝来说就不太妙了。
刘氏虽然衰落,但涵养两百年,根基十分深厚。上层,有刘歆这样的新朝贵族;中下层,即使没有爵位和官职,即使沦为编户齐民,也属于豪杰、富户、太学生。相比起来,王氏宗族在地方上几乎没有势力。
这是王莽的隐忧。
宗族枝繁叶茂,统治会更稳固。在皇室凄凉的气氛里,王莽能依仗的就是王氏大家族的成员了。他按照五服的次序,和他最近的“齐衰”封为侯爵,其次“大功”封为伯爵,再依次为子爵、男爵,堪称“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在他权力圈子之内的亲属成为顶级显贵,如堂兄弟、汉安阳侯王舜封为安新公,位列四辅,勋位属于最高的上公;堂兄弟、汉成都侯王邑封为隆新公,位列三公。他俩是新朝立国功臣,自与一般亲属不同。
早在汉平帝时期,朝中已经遍是王氏子弟,这些被封爵的王氏宗亲,应该有不少一直是郎、尚书、侍中之类的中朝内臣,或是曹、掾、史等外朝吏员。但从九卿、郡守之类的实权官职看,王氏宗族的人并不多。
宗族的繁衍需要时间,王莽等不及,他决定扩大宗亲的范围。王莽既然认舜帝为始祖,而同为舜帝后代的除了王姓还有姚、妫 20 、陈、田四姓氏,王莽就下令纳入同族,“名籍于秩宗,皆以为宗室 ” 21 。这就把宗室的范围一下子扩大了。例如,他的心腹陈崇就因为姓陈,所以摇身一变成了王莽的“远亲”,不仅被封为统睦侯,还作为西周所封陈国的后裔,在家中设置陈国的祭祀。当然,没有足够的爵位可以分配,但五姓可以世世代代免除赋税徭役。这个待遇还是相当不错的,尤其是在地方上和乡村里。
政治的核心就是划分敌友,王莽这个举措扩大了自己的统治基础,特别是笼络了地方势力,从而能够一定程度上对遍布天下的刘氏宗族形成抵抗。
不仅扩大宗室的范围,王莽还要把所有古圣王的后裔都拉到一个阵营里。
在始建国的第一天,他已经下诏,把黄帝、少昊、颛顼、帝喾、尧、舜、禹、皋陶、伊尹等古圣王的后裔封为级别不等的贵族,当然,这些“后裔”只是观念上的,未必与古人真有什么血缘关系,有些古圣王只是传说。但在当时,圣王谱系被普遍相信。王莽把圣王谱系从黄帝延长到刘氏、王氏。这样不仅又拉拢一批人,而且抬高了王氏家族的地位,意味着王氏家族也迈入圣王家族之列。
王莽耗尽心机,绞尽脑汁,使宗族势力看上去强大了许多,但这可能是虚胖。因为多年以后,王莽穷途末路时,除了真正的家人,四姓宗室并没有赶来救援,也没有哪个圣王的后裔陪他殉葬。这是因为,王莽称帝的真正推手是无形的经学主张,他真正的统治基础是儒家士大夫们。这些人不是血缘的集合,而是经学或者说意识形态的聚拢。
9.一朝天子一朝臣
后人有言:一朝天子一朝臣。
但此时此刻,站在朝廷上的官员都是昨日的汉臣,他们不仅没有被“洗牌”的担心,反而满怀论功行赏的期待。因为,正是他们把王莽送上了帝位。大殿里,他们满面肃穆,眼神交汇时,彼此显出会意的神色;他们可能会注意到身边多了两三个陌生面孔,照理说今日来到王路堂的都是高官重臣,本不应有陌生面孔出现,但这种疑惑很快就被堂上的皇帝所吸引……
他们的君主,他们的皇帝,眼珠微微外凸,双眼因为连日劳累充满血丝,但声音仍然很洪亮,只是有些嘶哑。他挺胸抬头,俯视众人,即使坐着也显得神气高贵,只见他向左右示意,侍从连忙把一样东西恭敬地呈了上来。
王莽也十分恭敬地将这样东西放在面前的御案上,原来,就是几天前哀章送到汉高帝庙的铜匮。当然,在王莽的口中,它已经被叫作金匮了。他轻轻打开,拿出符命,众人蓦地想了起来,前几天受禅公布符命,上面写了十一个人的名字。
熟悉王莽的人知道,既然符命上写了,那这十一个人必将组成新朝的施政班底。他们的名字已非秘密,众人关心的,一是这些人谁居内朝谁在外朝,官职爵位谁高谁低,权力分配孰多孰寡;二是符命里提到的王兴和王盛,又是何许人也。
早在安汉公时,王莽就搭建了自己的权力班底,当时是“四辅三公”。内朝四辅,分别是太傅王莽、太师孔光、太保王舜、少傅甄丰;外朝三公,是大司马王莽、大司徒马宫、大司空王崇。王莽一身兼二任,权力最大。他身边还有一个小圈子,“王舜、王邑为腹心,甄丰、甄邯主击断,平晏领机事,刘歆典文章,孙建为爪牙。丰子寻、歆子棻、涿郡崔发、南阳陈崇皆以材能幸于莽”。 从安汉公通向皇帝的路上,这些人都曾立下不小的功劳。
现在,这些功臣理应被犒赏。
皇帝以摄政时期的“四辅三公制”为基础,正式建立了新朝的执政班底,后人称为“十一公爵制” 22 。但人选公布后,却是“有人欢喜有人忧,几家欢乐几家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