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王莽和他的时代(出版书) 第35节
与此同时,傅、丁氏家族已预料到大祸临头。曾经不可一世的皇太太后傅氏、帝太后丁氏前番已经死去,死人备极哀荣,活人日子就难了。王莽先是推动司法部门举奏傅、丁两家的种种不法之事,借此把两家男性成员的官爵一律免去,丁氏家族被逐回原籍;继而褫夺傅太后和丁太后的尊号,分别贬为“定陶共王母”和“丁姬”,这意味着她们降回了诸侯外戚的身份,不再属于皇族。活着的人里,一度颇有权势且打击过王莽的孔乡侯傅晏一家被流放,其他宗族成员也被逐回原籍。傅晏的女儿、汉哀帝的皇后傅氏,作为傅氏家族剩余具有皇族身份的女性,当然免不了祸端,她在王莽刚刚重掌政权后就被王政君下诏退居桂宫,实则等候发落,最终与赵飞燕同时被废为庶人,也同时自杀。
此外,傅、丁两太后虽被褫夺尊号,却是怀抱着“皇太太后”“帝太后”印绶下葬的,傅太后还以“孝元傅皇后”的名义和汉元帝合葬在渭陵。在人人相信神鬼、相信生与死的世界没太大区别的汉朝人看来,“拨乱反正”还没能泽及地下世界。
五年后的一天,王莽提出必须掘开两太后的坟墓,取出不合礼法及身份的印绶销毁;傅太后须迁葬定陶,本来就葬在定陶的丁太后应重新下葬,回归其定陶恭王母亲和夫人的名分。
王政君一开始觉得这个建议有些骇然,毕竟人已经死了。王莽坚持认为极有必要,王政君勉强同意,就交代迁葬时在旧棺上新做一套椁,用太牢这样隆重的祭品来祭祀,敬重鬼神,以免作祟。
得了应允,王莽马上派人去渭陵和定陶挖坟,去掉高规格的梓宫,改为普通的木棺;去掉金缕玉衣,改为诸侯妻妾的衣服,二十天就把两座山给平了。王莽还在原址围上荆棘,以为后世警戒。打开傅太后棺椁的时候,据说臭味蔓延数里,史书特意记下来这个味道,仿佛表达对傅太后生前跋扈的不满和嘲笑。
丁太后生前没怎么作恶,这次被傅太后连累,班固似乎略觉哀婉,在他笔下,丁太后的墓被平后,有“群燕数千,衔土投丁姬穿中 ” 5 。
数千只燕子飞来,遮天蔽日,衔土填在丁太后被平的旧坟上,不知是一场灾异还是祥瑞……
傅、丁两家彻底败落,硕果仅存的是前任大司马、曾经回护过王莽且被傅太后和汉哀帝都不太信任的高武侯傅喜。王莽对待傅喜,犹如昔年汉哀帝对待赵飞燕,一面打击其家族,一面宽恕其本人,王莽对傅喜的评价是:“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
当时傅喜还在封国。王莽将他召回长安,赐以特进、奉朝请,也就是给予列席中央廷议的待遇。董贤的旧居被赏赐给傅喜居住,更具有拨乱反正的味道。从王莽对傅喜的称赞不难看出,他的褒扬固然有惺惺作态之处,也确实有真心赏识、愿意拉拢的意图。只是傅喜眼见自己家族沦落为王氏家族的附庸,与其战战兢兢地在王莽羽翼下苟活,不如早些退出旋涡避祸。经过多次请求,傅喜最终平安返回封地,寂寞而终。
至于当时阿附傅、丁两家的大臣,比如最早主张给傅太后上尊号的高昌侯董宏,虽然人死了,但他袭爵的儿子董武被夺爵废为庶人;后来主张给傅太后上尊号的郎中令泠褒、黄门郎段犹,统统被流放到合浦海边;还有太师、大司徒、扶德侯马宫,曾以光禄勋的身份支持傅太后议谥,虽是王莽好友,照样被免去太师、大司徒官职,“遣就第”,闭门思过。
彻底的拨乱反正为王莽赢得了荣誉,但是笃信鬼神的人们从王莽“挖寡妇坟”的行为里隐隐觉得,他是不是太过分了?他是不是性格过于激烈和绝对?他这么做,距离圣人更近了吗,还是反而缺少了一丝人情味?
第三件事,为冯太后平反。
为死人平反,是政治成本低但收效佳的行为。冯太后被傅太后污蔑致死,但她的孙子箕子已经成了新皇帝,平反昭雪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不过,冯氏家族在上次的灾难中死了十七个人,没剩什么人了,平反对冯家意义不大。
但是可以惩治那些逢迎傅太后助纣为虐的官员。污蔑冯太后的张由,现在是关内侯;逼死冯太后的史立,现在是中太仆;参与此事的丁玄,现在是泰山太守,这三个人是小人。而著名的贤能之臣毋将隆,因为当时担任冀州牧对辖内的中山国有监察之权,所以依例在上报案件时署了名,也在被惩治之列。他们全部被免官、流放合浦。班固曾交代过毋将隆和王莽的一段隐情:
王莽少时,慕与隆交,隆不甚附。 6
意思是说王莽因为早年毋将隆对他不甚热络,所以现在公报私仇。这种细腻绵密确乎是王莽的性格。但与王莽关系深厚的马宫也被王莽劾奏,说明毋将隆之事未必如班固的诛心。在冯太后一案上,毋将隆身为州牧号称贤臣,却从未如孙宝、唐林那般仗义执言,说起来难辞其咎。
事实上,对自己的亲人、熟人,处置起来一样毫不手软,才是王莽赢得荣誉的常见手法,何况他人?
值得一提的是,箕子的母亲卫后虽然被王莽和王政君责令不得至长安,但在为冯太后平反的过程中,卫氏与王氏家族逐渐熟悉。王莽的儿子王宇与卫后的兄弟也就是箕子的舅舅卫宝交好,两人书信不断,宛如蜜月期。而这却为日后的另一桩大案埋下了隐患。
第四,清除王氏家族里名誉较差或桀骜难驯的内部成员。
红阳侯王立是当年声名赫赫的“五侯”之一,不过他在王政君的几个兄弟里资质最差,行为毫不检点,抢占民田,奢侈糜烂,贪财苛酷,不一而足。在《汉书》许多人的传记里,时不时就能看到王立的不法行为。特别是王莽与淳于长争夺大司马,王立见钱眼开,反复无常,毫无政治头脑,更令王莽对这位叔父印象深刻。
眼下,王立也已经从封地返回长安,王氏再度掌权,他故态复萌,蠢蠢欲动,常常去长乐宫找姐姐闲聊。王政君与他本不算亲,但现在他是仅剩的弟弟了,感情慢慢加深。
王莽对此有些警惕,因为他既了解王政君心慈耳顺,又知道王立喜欢胡说八道,所以怕王立发挥坏影响。另一个重要因素,是王氏家族好不容易摆脱了灾异的笼罩,成为拨乱反正的功臣,可不能让王立把这大好局面给破坏掉。朝臣看到王立,会不会又想起汉成帝的旧事?万一此时再来一次日食、地震,会不会又引起经师博士们上书言说王氏家族势力过大?
王莽决议把王立撵回封国。他安排孔光向皇帝上奏,指出王立有两大罪状:
前知定陵侯淳于长犯大逆罪,多受其赂,为言误朝;后白以官婢杨寄私子为皇子,众言曰吕氏、少帝复出,纷纷为天下所疑,难以示来世,成襁褓之功。请遣立就国。 7
这封奏疏耐人寻味。第一个罪状还好,是王立与淳于长勾结的旧事;关键是第二桩罪状透露了一个隐情:汉哀帝死后,王立曾经主张,未央宫里有个宫女叫杨寄,为汉哀帝生了个私生子,应该把这个孩子立为太子继位。
汉廷后宫,秘帷重重,皇帝是唯一生理意义上的男性,宫女怀孕生子,理论上肯定是皇帝的。这个杨寄不知道何时被临幸过,所以生了个儿子。但是汉廷并没有私生子合法继位的先例。当年汉惠帝刘盈生前所立的太子即位后被吕后废掉,吕后找出宫女所生的一个私生子扶上帝位,后人称之为“少帝”。司马迁所谓吕后“本纪”,其实是这两位小皇帝在君临天下。后来吕氏败落,大臣们说少帝并非刘盈的亲儿子,将其杀害,再由大臣遴选诸侯王即位。王立的建议和少帝的情况相似。有此不成功、不合法的先例,王立的建议看来是被当场否决了。
但王莽对此很恼火,他极为痛恨刘欣,如果让刘欣的儿子即位,将来皇帝长大了,岂不是又要来一轮新的“拨乱反正”,也让王莽失去了拥立之功。这两点对王莽、对王氏家族都没有什么好处。王立的建议,实在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孔光的奏疏一上,王政君不同意,不想让硕果仅存的弟弟离开长安。王莽劝告她说,现在天下是您代理幼主执政,形势既微妙又危险,人言可畏,努力向天下表示公正,尚且担心天下人不从,现在顾念姐弟私情,不听大臣建议,万一引起群臣议论怎么办?王立形象不好,何必让他在长安招惹是非?而且不过是让他回封国嘛,权宜之计,将来有机会再召回来就是了。这才说服了王政君。
从王立的行为和王莽的担心来看,王莽这番话确实是老成人之言,未必像班固所评价的“莽以诸父内敬惮之,畏立从容言太后,令己不得肆意” 8 , 就是说王莽害怕王立通过王政君阻挠自己随心所欲。王立又不是什么公忠体国的股肱大臣,除了担心他闯祸,还能有什么呢?
同样被班固认为是“素刚直”、使王莽忌惮的堂兄弟平阿侯王仁,也被遣就国。史料中没有记录原因,但王仁一门的确都是刚直仗义之士,与王莽不甚同心,王莽当是顾忌王仁桀骜难驯,故而将他遣就国。
多年以后,王立、王仁都被王莽逼迫自杀,但至少在目前,王莽只需要将他们撵出长安。这是王氏家族自我清洗、重塑形象的努力。在朝野看来,王氏家族敢于剜自己身上的肉,实在是大公无私,哪个外戚能比呢?
从汉元帝初年王政君被立为皇后,到汉成帝时期王凤当大司马,再到王莽成为权势远超王凤的“安汉公”、摄皇帝,历时近五十年,除了汉哀帝的短暂崛起,王氏家族已彻底压倒刘氏皇族,刘氏再无实力夺回政权。
但是,王氏家族的胜利首先是西汉外戚传统的胜利,若没有外戚辅佐皇帝执政的合法制度性安排和惯例,而是如后世宋、明、清那样刻意防止外戚掌权,王政君活得再久,王氏家族的胜利也非常渺茫。
西汉的特殊还在于,它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长时段的中央集权王朝,在第一个试图以外戚身份取代皇族的人出现之前,没有外戚敢想象这种可能,开国皇后吕雉不敢,长寿之星王政君也不敢,他们更愿意依附在皇室身上。就权势而言,王凤、王莽并不比吕后、霍光强大,而且外戚们有来有去,能上能下,汉哀帝轻而易举夺回皇权,足以证明这一点。
那么,只有在外戚传统的基础上想象一种新的可能,譬如“居摄”,才能最终将王氏家族推向权力的极致。这并不是王莽一个人的头脑风暴,而是在西汉中后期一浪又一浪的灾异推动下,在经学的精密论证下,朝野诸人对“汉朝往何处去”的共同想象。
注释:
1 平阿,在今江苏高邮与安徽天长交界一带,距离长安较王莽的封地远,所以理应比王莽晚到。
2 《汉书·何武传》,第3487页。
3 侯旭东说:“哀帝暴亡是否与王莽有关,不无疑问。”见氏著《宠:信–任型君臣关系与西汉历史的展开》,第90页,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
4 《汉书·外戚传》,第3999页,所引诏书有删减。
5 《汉书·外戚传》,第4004页。
6 《汉书·毋将隆传》,第3265页。
7 《汉书·王莽传》,第4045页。
8 《汉书·王莽传》,第4045页。
第四章 居摄元年春正月:摄皇帝
井水溢
灭灶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