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王莽和他的时代(出版书) 第16节
刘欣晏驾第二天,六月己未(公元前1年8月16日),太阳照常升起。
长安和往常一样,城外灞桥上人流往来如织,城内也是熙熙攘攘。站在安门大街和雍门大道的交叉口,能感受到东方大都的繁华,从交叉口往东北方向走的,多是长安城的居民,他们住在明光宫北边的闾里;往西北方向走的,多是商贾和游客,因为那里有著名的市场。
这天,未央宫也没有什么不同。这座宫殿是长安城最高的建筑,之所以高,是因为它矗立在长安地势的最高点龙首原上。在缺乏高层建筑的古代中国,天下人来到长安,无不被未央宫的恢宏气势所震慑。
一场宫廷危机无声无息渡过,只有在宫内才能感受到,再平淡无奇的政变也是仓促而紧张的。王政君、王莽姑侄一夜未眠;新的一天早上,群臣毕至,内外咸集,才知道天下没了皇帝,太皇太后临朝,前任大司马王莽再度出现在未央宫前殿。
群臣里的汉室忠臣可能会认为,在皇帝突然死去、刘姓天下险些被董贤篡夺的危急时刻,是王氏家族挽救了国祚,保卫皇室安全,渡过了空前的统治危机。这场政变的意义不同于一般的权力斗争,还关系着汉家天下能否存续。
面对群臣,王莽需要以最快的速度同时做好三件事:第一,重新担任大司马,合法掌握朝政;第二,尽快为汉朝选定征召新皇帝;第三,处理刘欣的丧事,以新皇帝的名义给刘欣议谥号,尽快将其下葬。
“名不正则言不顺”,这其中,最重要的是担任大司马。王莽虽然已经掌握了实权,但只能看作先帝大行期间的权变措施。太皇太后于是下诏:
公卿举可大司马者。 14
这里的公、卿,应不是泛指,而是禄位达到“卿”以上的官员。这个诏书一定程度上证明了王莽在当时确属众望所归。没有人怀疑大司马会花落别家,王政君也就敢公开选拔。
此诏书一下,“大司徒孔光、大司空彭宣举莽” 15 。 有孔光带头,“举朝皆举莽” 16 ,这是王氏家族乐见的局面。
孔光,据说是孔子的十四世孙,汉元帝的时候就已入仕,现在六十多岁了。大司徒就是原来的丞相,是汉朝政府的首脑。孔光在元帝、成帝期间,仗义敢言,仕途几经起伏,名声一直很好,是汉成帝死前的顾命大臣。
不过,晚年的孔光已经变得明哲保身、虚与委蛇。
例如哀帝时期,董贤的父亲董恭是孔光的下属,董贤是孔光晚辈的晚辈。刘欣拜董贤为大司马之后,虽然董贤和孔光都位列三公,是名义上的同僚,但董贤毕竟才二十几岁。为了抬举董贤,刘欣故意安排董贤以私人名义去拜访孔光,试探朝野反应。孔光则揣摩上意,隆重地穿好衣冠礼服,提前出门到路上等待,看见董贤的车来了,马上返回家中恭恭敬敬地迎接,董贤临走时也恭恭敬敬地送走,不像是和同僚交往,倒像是对待上级一样。
刘欣听说后非常高兴,马上安排孔光的两个侄子为官。
此事成为孔光的污点,但孔光当年能够曲意奉承董贤,今天也能带头支持王莽,这并不意外。
意外的是——这次举荐居然出现了反对派:前将军何武和左将军公孙禄互相举荐对方为大司马。何武曾经当过御史大夫、大司空,位列三公,与公孙禄又是朋友。互相举荐,是因为两人商量过:
往时孝惠、孝昭少主之世,外戚吕、霍、上官持权,几危社稷;今孝成、孝哀比世无嗣,方当选立近亲辅幼主,不宜令异姓大臣持权。亲疏相错,为国计便。 17
称得上振聋发聩了。
他俩宣称:以往吕后、霍光、上官桀父子等外戚秉政时,国家都一度陷入危亡。现在成帝、哀帝连续两代君主都没有子嗣,说明外戚势力太过强大。当前又在选立皇帝,就不该再让外戚来当大司马,而应“亲疏相错”,让我们这样不属于外戚的大臣来担任,才是为国之道。
单看这段史料,会觉得这二位要么是痴迷权位,要么是昧于时势。其实都不然,从与王莽的交往看,他俩确实属于公忠体国的大臣。
比如何武,早在十四五岁时就觐见过汉宣帝,资历很深,几经宦海沉浮,汉哀帝时由董贤举荐为御史大夫,后转任前将军。王莽曾辗转请何武举荐他为太常,何武没答应。多年以后,何武被王莽逼迫自杀。公孙禄,虽然在新朝建立后仍与王莽合作,但在廷议时当众批评王莽,被逐出朝堂。
何武和公孙禄的举动,引起朝野不小的震动。《汉书》记录下这件事情,是将他们二人作为抵抗王莽篡政的先知。但反而说明当时朝廷大多数官员支持王莽,反对者不是没有,却是少数。
尤为难堪的当数王政君。
六月庚申(公元前1年8月17日),她索性直接任命王莽为大司马、领尚书事,不顾忌她举行的公开推荐会不会被看作虚伪的把戏。而何武、公孙禄的仕途也就到此为止了。
有了大司马的职位,王莽可以名正言顺地征召新皇帝了。
刘欣晏驾一个月后的七月,王莽选择了时年九岁的中山王刘箕子,也就是后人所称的汉平帝。
箕子幼小,颇有人认为这是王政君、王莽姑侄俩特意遴选的傀儡皇帝。但大概率并非如此,选择箕子是按照皇位继承顺序来的。
前番曾说,汉成帝、刘欣都没有子嗣。那么皇位继承人只能从汉元帝的后代里寻找。汉元帝有三个儿子,嫡子是汉成帝,傅昭仪所生的是定陶恭王,定陶恭王的儿子就是刘欣;另一个妃子冯昭仪所生的是中山孝王,中山孝王的儿子就是箕子。
刘欣和刘箕子按照辈分是兄弟,照理说不应“兄终弟及”,但汉元帝的后代里已经没有再下一代的男性继承人了。后来,王莽进一步向朝野说明,箕子所继承的是汉成帝,而不是刘欣,在祭祀上更加视刘欣不存在。
箕子从中山王升格为皇帝,按照惯例他的母族应该入朝,他的舅舅应该担任大司马等重要职位,就像刘欣即位时那样。但恰恰考虑到刘欣即位后封赏本家外戚,把王氏家族一脚踢开,王氏家族做了充分准备。
王莽的做法是:中山王升格为皇帝,王位空缺,就另选了一位宗室刘成都当中山王,代替箕子奉祀中山孝王。这样的话,朝廷就有理由继续封箕子的母亲为中山王太后,令她留在中山国,不得来到长安当皇太后。
九月,距离刘欣晏驾整整六十四天,箕子正式即皇帝位。当日大赦天下。箕子孤身入朝为帝,母亲舅舅都不在身边,形成了王政君临朝、王莽执政的局面。这将是汉朝残存岁月的基本政治格局。
自此,王莽可以从容清理朝廷上的异己。他对何武、公孙禄以及刘欣时期上位的外戚、新贵等罗织定罪,但并不出面弹劾,而是力捧主持外朝的孔光,拜孔光的女婿甄邯为侍中奉车都尉,让孔光按程序奏请王政君处置。
王莽在幕后,孔光在台前,王政君“秉公办事”,朝廷气氛为之一变,王氏家族牢牢把控了汉廷大权。
至此,前朝遗留下的政治问题只剩下给刘欣议谥号了。刘欣的遗体已经停放了两个多月,确实需要抓紧下葬,而葬仪中不可或缺的一环,就是把谥号书写在谥册上放入帝陵随葬。
按照汉制,帝王崩殂后,要由新皇帝和大臣一起议谥。鉴于一是刘欣在位期间王氏家族吃尽了苦头;二是刘欣宠信董贤,屡杀重臣,大臣们对他颇有非议;三是新皇帝并非刘欣的子嗣,又是个孩子,刘欣的谥号可想而知。
和后世谥号的虚饰相比,西汉皇帝的谥号和庙号大都会比较认真地议定,也相对符合皇帝生前的行为。庙号只有足够资格的皇帝才配拥有,此时只有开国皇帝刘邦、以旁支身份承继大统的汉文帝刘恒、开疆拓土的汉武帝刘彻拥有庙号,连平息了“七国之乱”的汉景帝和号称中兴的汉宣帝都没有庙号,所以刘欣不可能有庙号简直是一定的。多年以后,王莽给汉宣帝、汉元帝、汉成帝、汉平帝均立了宗庙并追认庙号,唯独越过了刘欣,切齿之恨昭然若揭。
至于谥号,高皇帝以来几个皇帝的谥号都不错,按照顺序依次是高、惠、文、景、武、昭、宣、元、成,唯独到了刘欣,谥号被定为“哀”。
这个“哀”字着实扎眼。
严格来说,“哀”倒不算恶谥,而是中谥。谥法里说:“恭仁短折曰哀 ”,主要表达一种追思哀悼之情,也符合刘欣短命的实际。但刘欣的“欣”字恰恰是“喜”的意思,以“哀”志“喜”,总归有一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汉哀帝下葬后,至少表面看来,汉朝空前的政治危机已被王莽化解。很多臣民发自内心认为,若非王莽在决断时刻处置了董贤,并择立新帝,还有谁能稳定这个政局呢?
注释:
1 《汉书·王莽传》第4068页:“臣以元寿二年六月戊午仓卒之夜,以新都侯引入未央宫……”
2 《汉纪》卷二十九,第513页,中华书局,2002。
3 《后汉书·张步传》,第500页。
4 《汉书·董贤传》,第3739页。
5 《汉书·董贤传》,第3739页。
6 《汉书·董贤传》,第3739页。
7 《汉书·王莽传》,第404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