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瑞:王莽和他的时代(出版书) 第9节

  这场宫廷变故平息后,大臣们似乎没有觉察到刘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还按照皇帝以往的做法提出政策建议。新晋宠臣大鸿胪田千秋与长宠未衰的大司农 30 桑弘羊一同上书,认为李广利新败,需要巩固西域,防备匈奴,提议继续征发内地士卒,在车师国以西千里之遥的轮台屯田。屯田不只是种地,还要设置都尉、疏通沟渠、修筑亭燧,是一个耗费大量人力物力的工程。
  若在以往,这是符合刘彻胃口的。但刘彻不仅否决了这个提议,还下了一道很长的诏书,反思了过去一段时间对西域和匈奴的政策,颇有悔过之意。诏书的最后说:
  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 31
  热衷于开边拓土的刘彻竟然说当今的要务是禁止苛政,不要随便征税,鼓励农民耕种,愿意养马的可以抵消徭役,边疆的安全只要保持现状不要松弛即可。随后,刘彻开始安排后事,外朝,提升田千秋为丞相,封为富民侯,政府首脑以“富民”二字封之,其意味不可谓不长 32 。田千秋终于明白了皇帝的意图以及对自己的真正期许;内朝,由卫皇后的外甥、霍去病的弟弟霍光担任大将军大司马,以内朝大臣的身份领衔辅佐刘弗陵。
  不久,刘彻死去。
  昌邑王国靠近曲阜,儒学氛围比较浓厚。基于夏侯始昌的关系,夏侯胜与昌邑王家可能有些联系,所以也可能对这些宫廷内幕乃至刘彻的风格有所耳闻。目睹了刘彻这些年来穷兵黩武导致民生凋敝的帝业,身为儒家经师,他对刘彻的评价不会高。
  无独有偶,霍光被刘彻委以首席辅佐的重任,也忠于刘彻,但霍光仅有政客的资质,达不到刘彻的思想高度,也就难以理解刘彻的政策。刘弗陵——汉昭帝即位后,霍光掌权下的朝廷虽然给刘彻立了宗庙,但并没有尊庙号。汉朝仍然只有刘邦、刘恒的宗庙有庙号,分别是太祖和太宗。刘彻只得到了一个“武”的谥号,不得不说,刘彻给帝国留下的创伤太深了。霍光淡化对刘彻的尊崇,也符合刘彻晚年政策转向的意图。
  不过,已经成为御史大夫的桑弘羊仍然希望延续旧政策,包括盐铁专卖、对匈奴用兵等。桑弘羊精于理财,热衷为国求利,是刘彻的“好学生”。现在他与霍光同为辅政大臣,两人不可避免地在政策主张和权力分配上都产生了矛盾。
  霍光对儒家没有兴趣,但政敌的敌人就是朋友。既然桑弘羊主霸道,那就拉拢讲王道的儒生。在儒家看来,国家垄断盐铁专营是与民争利,当然会反对。当年公孙弘设太学、选儒生入仕,积累几十年,效应显现,儒生的数量已经很多了。于是霍光躲在幕后,让丞相田千秋出面召开了西汉著名的盐铁会议,从郡国选举了六十多位贤良文学也就是经生儒士,到长安与桑弘羊辩论。经过长达五个月的论辩,桑弘羊遭到不小的挫折,他所主张的郡国酒榷和关内铁官都被取消,霍光实现了自己的意图。
  正是在这一时期,夏侯胜被汉廷征为博士,又担任光禄大夫。他日益感觉到,刘彻造成的严重后果,必定使推崇儒家成为社会的广泛共识;此时儒家还不足以抗衡霸道,中央的权臣里也没有儒臣,但力量正在快速滋长,必将从霸道的装饰品向真正的王道突破。促使他有这个想法的,是不久前发生的一件惊险大事:
  汉昭帝始元五年(公元前82年),有一名男子进了长安城。他乘坐着黄牛车,打着画有龙蛇的黄旗,身穿黄衣,头盖黄巾,一看就非凡俗人等。果然,他熟门熟路地直抵未央宫北阙,对宫门负责传递信息的官员说:“我是卫太子。”
  卫太子?汉武帝的儿子卫太子不是早在十年前的巫蛊之乱里就死了吗?
  消息火速传到宫内,霍光、汉昭帝都很疑惑和紧张,毕竟卫太子死在外地,一般人都没见过尸体。民间出于同情,一直流传着卫太子还活着、理应由卫太子继承皇位的谣言。这事儿如果不能妥善处理,后果会很严重,影响到汉昭帝的合法性。
  十年前那场政变死的人太多太多了,长安的市民谁不记得呢,消息不胫而走,数万市民聚集到北阙围观。诏令下达,一面让公卿、将军、中二千石及以上俸禄的官员去辨认,一面让负责长安戒备的右将军勒兵在旁,防止事变。由此可见,汉昭帝、霍光可能也拿不准卫太子到底死没死。
  那黄衣男人对全城的骚动似乎无动于衷,也没有发表意见或表达诉求。来到现场辨认的丞相御史等公卿官员,看见他如此平静,没有一个人敢说话,那些曾经见过卫太子的人,此时也不敢言说是非。十年过去了,谁敢说自己的记忆准确无误呢?
  此刻的气氛极为恐怖,可能,有人振臂一呼,臣民们就把黄衣男人抬进未央宫为皇帝;可能,右将军一声令下,虎狼军士们大开杀戒;可能,支持黄衣人和支持汉昭帝的官民混战在一起……
  正在此时,京兆尹隽不疑终于赶到,他来自齐地的渤海郡,靠通晓《春秋》而被选为郡文学,后来被汉武帝的绣衣使者,也就是王莽的曾祖父王贺的同僚暴胜之赏识,得以重用,一路升迁至京兆尹。
  隽不疑挤进人群,二话没说,直接喝令左右将黄衣人拿下。
  围观的官民大惊,有人悄声对隽不疑说,“是不是真的卫太子还不知道呢,先别急,少安毋躁。”
  隽不疑说:“诸君对卫太子有什么怕的?春秋时期,卫国卫灵公的太子蒯聩逃亡,卫灵公死后,国君由蒯聩的儿子继承,蒯聩想回来从儿子手里夺取君位,被儿子挡在城外,这件事《春秋》认为是对的。卫太子已被废掉,所以,这个人不管是不是真的卫太子,不重要,即便是真的,这次来也是自首,是罪人。”说罢,把黄衣人送往诏狱。
  一见此景,一听此言,市民们也就散去了,公卿官员和右将军那绷紧的心也放下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事变有惊无险地结束了。未央宫里的霍光和汉昭帝,则为隽不疑的临危不惧和“活学活用”儒家理论而击节赞赏。霍光尤其觉得,“做实际工作的公卿大臣得通明儒家经术才行”。
  夏侯胜是博士,他敏锐地告诉学生们:
  士病不明经术;经术苟明,其取青紫如俛拾地芥耳。学经不明,不如归耕。 33
  就是说,将来从政只要精通儒术,登上公卿高位佩戴青绶紫绶,就像弯腰捡草一样容易。如果不能精通还想当官,那还不如回家种地。
  刘弗陵八岁即位,二十岁就晏驾了,身后没有子嗣。在霍光的支持下,汉廷迎昌邑王刘贺,也就是刘髆的儿子即位。夏侯胜与昌邑王家有过旧缘,见到刘贺带到长安的旧臣里不乏儒学之士,比如刘贺的师傅就是研治《诗经》的王式,因此十分高兴。
  但这种高兴劲儿并没有持续太久,夏侯胜发现刘贺极度缺乏安全感,并不信任霍光等人,刚到长安没几天,甚至还没去高帝庙告庙,就火速提拔王国旧臣,排挤前朝官员,而且日夜与亲信密谋。霍光表面神情自若,但瞒不过夏侯胜的眼睛。或者说,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前朝权臣与新任皇帝之间的冲突一触即发。
  夏侯胜注意到,刘贺的有些旧臣试图调和霍光与刘贺的矛盾,王式就几次借着说《诗经》来劝诫刘贺。夏侯胜虽然与昌邑王家有些渊源,但毕竟不是近臣,他也想提醒刘贺注意,恰好刘贺乘车出行,夏侯胜冲到御辇前,大声说道:
  天久阴而不雨,臣下有谋上者,陛下出欲何之? 34
  这句话体现的正是儒家公羊学的经义,天气久阴不下雨,说明臣下有谋反之心,陛下难道没有察觉,还要到处跑吗?
  刘贺非常生气,说这是妖言,下令将夏侯胜拘押。但刘贺真的以为这是妖言吗?就在不久前,他还在昌邑国的时候,曾连续见到灾异,一次是高三尺的白狗,无头,脖子以下像是人;一次是明明见到一头熊,但身边的人都说没有;还有一次是大鸟飞集王宫里,也甚是可怪。
  霍光听说这件事后大惊,因为他正和心腹、车骑将军张安世密谋废掉刘贺,此事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夏侯胜如何得知?既然不是自己,那只能是张安世泄密了。霍光赶紧去见张安世,责怪他嘴巴不严。张安世却说自己根本没有说过。
  两人觉得纳闷,就询问夏侯胜。夏侯胜却说,不是从哪里听来的,而是按照《洪范五行传》,天气久阴不雨,就是有下谋上。
  霍光和张安世这才领会到儒学的高妙之处,原来儒学所说的王道,还包括了天人合一、灾异祥瑞之类神乎其神的道理,并不仅仅是当年盐铁会议上那些道德仁义的高调。两人都认为,对儒家的经师还是要重视重用才行,不能像刘彻那样只拿来装点门面。
  十几天后,霍光与张安世果断出手,废掉了刘贺。因为刘贺一直没去高帝庙告庙,从程序上看,他也就还没从祖先那里获得帝位的合法性。当然,霍光也没有资格废立,宣布废掉刘贺的是十四岁的皇太后、霍光的外孙女。
  刘贺被废,他的那些王国旧臣大多被杀。王式因为曾拿“三五百篇当谏书 ”,用《诗经》劝谏刘贺,从而逃过一死。其实,与其说他真曾劝过刘贺,不如说霍光有意要留下这些通经致用的儒士。 35
  汉朝的帝位兜兜转转,居然又转回刘彻太子刘据的家中。刘据的孙子刘病已虽然人在民间,但已恢复了皇室的身份,一直在霍光的视野里。霍光等人将刘病已迎入皇宫尊立为帝,刘病已这个粗俗的名字也改为刘询。
  一场惊心动魄的政变以极小的成本尘埃落定,霍光又想起夏侯胜竟然根据经义通过天气的异常就能准确预判政治的变动,可见儒术是何等重要,正是帝王所需。霍光就令夏侯胜以《尚书》教育皇太后,升为长信少府,赐爵关内侯,夏侯胜俨然是帝师重臣了!
  9.汉宣帝的建国大业
  刘询即汉宣帝刚即位时,压力也非常大。鉴于刘贺被废,他主动接受霍光的大权独揽,处处小心,如芒在背。他是刘据的孙子,但武帝和昭帝都没有给刘据公开平反,因此很多人私下里对刘询即位的合法性有所质疑。
  广陵王刘胥从刘彻时期就念叨帝位,他养了个女巫,诅咒汉昭帝,汉昭帝果然早死;又诅咒刘贺,刘贺果然被废。听说刘询即位,大为不爽,说:“太子孙何以反得立? ” 36
  所以,刘询有必要宣示自己的合法性。
  即位不久,刘询下了一道诏书,极力称颂汉武帝的丰功伟绩,请列侯、二千石、博士讨论武帝庙的庙号。刘彻本人虽已成往事,但刘询决意为刘彻尊上庙号,试图唤起人们的记忆:刘询是刘彻的曾孙,是武帝不容置疑的继承者。当然,尊崇武帝不代表要恢复武帝的政策,这件事一定经过了霍光的同意。
  诏书一下,群臣心知肚明,所以对“尊庙号”这件事都没有什么异议,接下来主要讨论庙号是什么。唯独夏侯胜站了出来,坚决反对。他的理由非常清楚:武帝虽然有丰功伟绩,但代价实在太昂贵了,死人无数,耗尽天下财产,导致百姓流亡,“物故者半 ”,人民相食,财政收入和粮食储备至今还没有恢复。这样的帝王,再怎么伟大,“亡德泽于民 ”,就是说对老百姓是没有好处的,所以怎么能尊庙号呢!
  看来,夏侯胜对刘询的真正目的并不理解,只是单纯批判刘彻。所以,当群臣来批评他的时候,他说:“人臣之谊,宜直言正论,非苟阿意顺指。议已出口,虽死不悔。 ” 37 表达了儒士的风骨:既然身为人臣,那就要有啥说啥,不能阿谀奉承,而且话都说出来了,收回也没有意义,我死也不后悔。
  被臣下好一番羞辱,刘询当然恼火,但关键是夏侯胜没能领会他的意图。所以,夏侯胜和在这件事情上支持他的丞相长史黄霸一并被下狱,而刘彻的宗庙终于被尊为“世宗”,成为有汉以来第三位有庙号的皇帝。
  在狱中,黄霸请求向夏侯胜学习儒经,夏侯胜觉得两人将来都得死,学不学意义不大。但黄霸却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竟然就在狱中拜夏侯胜为师学习儒经。这不仅说明黄霸的好学,更说明了儒术在当时如此炙手可热,令士大夫虽九死而不悔。
  师徒二人在狱中讲诵了一个冬天,拐过年来的夏天,关东发生大地震,有四十九个郡国受灾,一些山陵也因灾滑坡崩塌,被房屋倒塌直接压死的就有六千多人。在浓厚的儒学氛围里发生如此恐怖的灾异,刘询坐不住了,他下诏承认“盖灾异者,天地之戒也 ”,承认自己有过失。同时大赦天下,夏侯胜和黄霸都被释放,夏侯胜出任谏大夫,加官给事中,被赋予出入宫禁之权。黄霸则外放为扬州刺史,这时期刺史还未具备后来州牧的大权,但也是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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