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秦昶目光追着佑宁的背影,看她停在两株手臂粗的树前,绕树一圈拍照,蹲下来拍,踮脚拍,仰头拍,各种拍。
  秦昶轻轻挑了挑眉。
  第32章 八棵树(5)
  返回山下时,已是下午两点有余。
  秦昶有意请林向导吃饭,却遭林向导婉拒,“同老婆说好了回家吃饭,勿好放伊鸽子,勿然伊要翻毛腔。”
  秦昶了然失笑,遂不强留。
  三人两车分别前,林向导从后备箱里取出若干土特产,一股脑往秦昶面前一堆,,“带些土产回去,代我向秦老板和大秦先生问好!”
  随后不由分说,上车扬长而去。
  佑宁对秦昶跟前堆叠在一处的礼盒,吹了声口哨,“大丰收啊!”
  林向导送出的自然都是好东西,浙里土特产中的精品,极负盛名的黄芽野茶、竹林野生石鸡、远销海外的清汁水笋,甚至还有颜色鲜红瑰丽的红曲酒。
  秦昶无奈地摊手,“至少不用特地去买土特产,也不算骗了陈老师。”
  两人将林向导留下的礼盒一一搬上车,启程返回。
  山路漫漫,秦昶看着车窗外倒逝的山景,有心向佑宁说起往事。
  “家父以前,是浦江家具厂的业务员,跟着他当时的师傅走南闯北,洽谈业务,推销家具。九十年代时,日韩对竹木家具需求量剧增,家父看到了商机,到浙里收购了当时一家小得不能再小的乡镇企业,成立了竹制品加工厂,承包了浙里的大片山地,生产竹木家具、竹器、一次性竹筷……”
  秦昶轻描淡写,但那其中跑贷款、买地皮、盖工厂所遇到的种种坎坷,恐怕非五十万字商战小说不能完述。
  佑宁操控方向盘转过一个发卡弯,这才分神往秦昶脸上看了一眼。
  家里在浙里办厂生产竹制品,姓秦,有钱,林向导这种地头蛇都对他毕恭毕敬——
  早前没有刻意联想的事都有了答案。
  浦江商人秦仲元在浙里投资办厂三十年,如今旭日集团旗下依托浙里竹材全产业链的工厂每年创造上亿甚至十数亿的收入,是当地乃至整个浙省的纳税大户,带动当地经济,甚至被认定为省级示范性农业全产业链。
  秦仲元如今五十八岁,以他的年龄和卓著的经营理念、营销手腕,再当权十年也不成问题,他却已经开始逐步放手,将整个集团交给三十岁的长子秦晖管理。
  而秦昶,大抵就是旭日集团董事长秦仲元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从来都隐身于人前的“败家”次子了。
  “失敬、失敬!”佑宁笑道。
  她倒并非调侃之意。
  读书时,全靠旭日集团和教育局联合为村镇小学、中学的学生们提供一顿营养午餐,她这种被父母扔在老家不闻不问、老人又不甚关心的留守儿童,才不至于营养不良,能至少有一顿饱饭吃。
  “惭愧、惭愧!”秦昶拱手。
  他认真努力地回想了一下自己的童年,深觉百忙中父母没有放弃他把他扔到国外野鸡大学镀金拿个文凭,实在是一对难得的好家长了。
  “我少时调皮捣蛋得很,因父母忙于工作,上头又有一个大我两岁处处比我优秀的兄长——”秦昶耸肩,“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体会,无论你再怎么努力,有些事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他在暑期班里一天八节课被折磨得恨不得快点开学时,哥哥秦晖跟在父母身边,努力做一个合格的小帮手,在工厂里学习,了解竹制品加工的每一个环节;他在夏令营里和小伙伴嬉戏打闹时,哥哥在公司里帮父亲翻译海外邮件和英文合同;他在苦恼将来能不能考上大学该选择什么专业时,哥哥已经进入公司管理层,成为父母的左膀右臂……
  有太多、太多类似的事,令他觉得自己无能,可有可无。
  佑宁想,虽然我们的情况略有不同,但这种无论做什么都得不到认可的感受,我明白。
  她想到姗姗,为了不与优秀的姐姐产生竞争,干脆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什么促使你做出改变?”她问秦昶。
  他想一想,望着佑宁专注路面的侧颜,轻道:
  “高考那年,父母专程从浙里返回浦江送考——即使我既调皮又不用功,他们也还是将我高考的事放在心上——留我哥在浙里看厂,结果,”秦昶的声音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沉重,“浙里遭逢百年不遇的暴雨山洪,我哥一个人,组织工厂里的工人转移……”
  秦昶顿了一顿,教佑宁的心为之一紧,那场百年一遇的暴雨山洪,她也是当事人之一。
  暴雨山洪冲毁道路、电网,也冲毁了山下的工厂、学校、田舍,民众被迫放弃自己的家园,由当地武警战士们帮助,紧急疏散撤离到高地去。
  “考完试我才知道,我哥已经失联两天,消息全无,他们一直忍着没有告诉我,怕影响我考试……”
  秦昶轻轻抬手,捂住眼睛,看到母亲含泪遥控公司运作,父亲强做镇定联络关系要第一时间进入灾区,那一刻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在父母心里,他和兄长,其实从来没有谁轻谁重。
  “万幸的是,我哥只是因为暴雨山洪冲毁了电信基站,导致失联,他本人除了坚守工厂等所有工人都安全撤离后才肯撤离,以至于在水中浸得有些手足肿胀外,并无大碍。”
  佑宁忍不住空出一只手来,按一按秦昶手臂,“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令兄是成大事不拘小节的人物。”
  她乱七八糟的用词显然安慰到秦昶,他放下手,笑起来。
  “是,集团领导都大赞我哥处乱不惊有大将之风,是接班人的首选。”秦昶认真说,“我第一次真心承认,我不如他。也是第一次,我知道自己不能再浑浑噩噩混日子。虽然万事有我哥在前头顶着,我确实可以做一个只管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可万一、万一!什么时候,需要我了,我不能拖父母兄长的后腿。”
  最起码,要知道集团是如何运作的,要能撑起一个家来。
  佑宁收回按在秦昶手臂上的手。
  她在浙里地方新闻里曾经瞥见过一眼秦昶的哥哥,年轻,高大,英俊。
  他们秦家人眉目生得七八分相似,容貌都很出众,站在两鬓微霜的父亲——旭日集团董事长秦仲元——身边,与市领导握手,不卑不亢,接受浙里杰出企业家的荣誉与表彰。
  如果秦昶一意要与兄长秦晖一较高下,心态很难不失衡。
  新闻里介绍秦晖的履历,标准的“人家的孩子”,优秀得一骑绝尘的那种。
  秦昶与兄长秦晖,一如姗姗与她姐姐。
  长子与次子,长女与次女,并不是另一个孩子不出色,而是兄姐的光芒使得他们先天落于下风,倘使觉得不甘心,必然会掀起一场争夺父母注意和权力归属的腥风血雨。
  但秦昶也好,姗姗也罢,各有各的骄傲,使他们做出了类似的决定,去走一条与家族企业完全无关的路,并且,走得毫无怨言。
  “我没有‘天凉王破’的霸总绝技,你不会看不起我罢?”秦昶自我调侃。
  “正好,我也并不是原谅世间一切丑恶的善良圣母。”佑宁笑一笑。
  完美的人从不存在,正是身上的瑕疵才显得每个人与众不同真实无比。
  两人驱车回到绿湾苗圃,陈老师又带客人上山挑选苗木去了。
  佑宁坐在车里,将手机递给秦昶。
  “刚才向导在,我不清楚他的为人,所以没同你说,”她调出在山顶拍的几张照片,“这两棵树,我吃不准自己看得对不对,你帮忙掌掌眼。”
  作为一座野山,北山的植被和已经开发的南山其实相差无几,除了种类和数量排名全国第一的各种竹,还有浙里独有的碧玉嵌金竹,以及不少国家重点保护植物和大量乔木、灌木,形成复杂的植被体系。
  但浙里的山实在太多、太多,根本无法系统地丈量每一座山每一寸林,一些野山里的珍稀树种很可能被错过。
  秦昶凑过去看佑宁的手机。
  她摄影技术很好,多角度取景,两棵并立而生的树仿佛一对孪生儿,破土而出时根部相连,随后便分叉一左一右各自向阳而生,一样粗细,一样高矮。中午的阳光透过枝桠落下里,翠绿的叶片被照得脉络分明,树叶边缘细细的毛刺都看得一清二楚,细长垂坠的穗状果序精灵般藏在枝叶之间。
  他与她肩并着肩,细看照片,中间还伸出手去放大照片细节,终于微微抬头,“你怀疑……?”
  佑宁轻轻颔首,“我怀疑,我不敢肯定。如是,这将是植物界的重大发现,普陀山那一棵将不再是地球独子,不知为何,也许是普陀山那一株的种子在人工繁育过程当中,有几颗种子因故落在了北山,就此生根发芽。”
  她捏一捏眉心,“我看了征地公告,也仔细读了环评公示,假使确如公告和公示所言,征地将范围将涵盖整座北山,修建道路、园林、别墅、温泉养生场馆,并且不会对当地生态造成危害。但是在建造过程当中,大量植被将被摧毁,山顶这两棵树,恐怕也不能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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