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一声闷响,似是王夫人支撑不住,跌坐在地。
皮肉扒开,露出千疮百孔的肌骨,她笑了一声,“是啊,这便是我这二十年来,执迷不悟的下场。”
“但萧忆清,我所知道的,并非仅仅是端阳与他。”
萧芫听着,心渐渐提起。
太后:“就是所谓先帝旧事?”
“是。”
“我原本想,就将这件事带到地底下去,但终究还是不忍心。
萧忆清,我已经够可笑了,我不想让你和我一样,被人蒙在鼓中直到老死,活得可笑又可怜。”
萧芫咬唇,捏紧指节,往边上挪了几步。
浓重的不祥漫上心头,她全力克制着,才忍住没冲出去打断。
太后曼声,“你又怎知道,我一定会在意呢?”
王夫人:“你会在意的,因为这,本就是你最在意之事。”
最在意之事?
萧芫不明白,姑母的最在意之事,不就是江山社稷吗,最多再加上她和李晁。
什么先帝,不就是姑母摄政的一个媒介。
先帝薨逝这么多年,她从未听姑母提到过什么思念之类的话。而且先帝有那么多妃子,姑母若是真心的,哪里能容忍得了。
本来便是,先帝本事没姑母大,身子又不好,若没有姑母,他能算得了什么。
外头似乎传来什么声音。
萧芫回头,这边离殿门口太远,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个高大的黑影映在窗上,凝神细听,又没什么声音了。
王夫人接着道:
“我是无意中得知。”
“当年乾阳老王爷作乱时,先帝病危,你正好身怀六甲,可就是这般内忧外患,你依旧能游刃有余。”
“但你不知道,所有人都在怕,不仅仅是前朝臣子,也不仅仅是后宫妃嫔,这些怕的人,也包括缠绵病榻的先帝。”
太后一直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听着。
萧芫都能想到姑母面上的神情,平静、威严、端庄。
哪怕泰山崩于前,也依旧面不改色。
而她似乎渐渐明了,明了姑母为什么答应王夫人的求见了。
“怕你,借此机会,向前一步,临朝称帝。”
萧芫脑中嗡得一声。
“他们都担心,担心乾阳老王爷倒了,端王被圈禁了,若先帝再一去,便再无人能制衡你。”
“这个最怕的人,正是先帝自己。
若李氏江山在他手中亡了,他便是死,也不能瞑目。”
至亲至疏夫妻,到头来最忌惮的,竟然是枕边人。
先帝病重,姑母当年身为皇后,就算不曾亲自照料,也会每日过问,盼着他能早些痊愈。
可是先帝竟然,就这般看待呕心沥血为他打理江山的发妻吗?
若不是为了他李家江山,姑母当年何至于那般辛劳,连自己的身子都顾不上,连……腹中的孩子,都没能保住。
萧芫气得再站不住,准备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替姑母骂一顿再说。
可刚在屏风处露了半个身子,就被王夫人的话震在原地。
“所以,他将主意打到了你肚子里的孩子身上。”
声线沧桑,王夫人低低佝偻着腰。
隔着明明暗暗的光线,隔着一整个宽阔的殿堂,萧芫看见了姑母的眼。
她望不到汹涌的波澜,甚至看不到丝毫的惊痛与哀伤,那目光同往常一样,只是……平静得有些死寂。
下一刻,姑母看到了她,嗔怒与责怪又提起生机。
萧芫抿唇,倔强地摇了摇头。
“要害你的人太多,他只需要稍稍放任。但,你身边不止宫中的人,还有萧家人。”
“这很好办,你刚正不阿,行事不偏不倚,连最亲近的臣工都是直臣能臣,萧家是占了好处,可在他们眼中,远远不够。”
太后:“你是说,萧正清?”
王夫人摇头:“我不知。”
萧芫眼前模糊成了一团,泪滴下去,湿了青砖。
除了姑母的亲生弟弟,她的亲生父亲,还能是谁呢。
她的祖父,一共就只有一儿一女。
当年朝纲祸乱,危在旦夕,姑母在外宵衣旰食地力挽狂澜,在内,却被夫君和亲人一同釜底抽薪,失了自己的骨血,落下多年的病根。
他们怎么能这么残忍啊!
尽心竭力,就只换来这样的背叛吗?
要让姑母如何自处啊。
“后来的事,你应该都知道。我想说的,也就是这些了。”
太后颔首,“你去吧,去寻宣谙暂且安置。”
王夫人缓缓直身,双手向前相握,拱手弯腰,举过头顶,双膝跪地,深深三次叩首。
“臣妇,谢皇太后殿下恩典。”
风穿堂而过,仿佛有无形无尽的箭雨萧萧呼啸,不知穿透了何人的心房。
倏然之间,天色暗沉如墨,随着一声轰隆巨响,大雨终于倾盆。
萧芫绕过屏风,锦履在青砖之上映出模糊的倒影,耳边好安静,安静得只有风声和雨声。
踏上台犀,她蹲在了姑母身前,以最熟悉的姿势,枕在姑母膝上。
太后同样以掌抚过她的长发,可一向温热的手掌,却有些冰凉。
萧芫泪水停不下来,湿了姑母的深衣。
太后端坐着,脊背从始至终都是最雍容的弧度,眸光宽容地包容着前方,包容着这一整间肃穆恢弘的大殿。
也包容着万载千秋,高堂之上这个最尊贵的位子。
在萧芫眼中,姑母足以与那些最伟大的帝王相较。
是姑母,将烈宗留下的,散落破碎的砖瓦一片片拾起,几十年的辛劳,对抗内忧外患,才让她所生之世有了繁华与安泰的模样。
是姑母教导了李晁,教导了下一代能够扛起天下的君主,所谋之深远,覆盖了整个江山社稷的百年之计。
他们不明白姑母的心,只以小人之腹想着眼前利益,一片片尖刀刺向姑母,让姑母身后千疮百孔。
萧芫真想让他们全都消失,一开始就不要存在于这个世上。
太后始终没有低头,只是良久,一声轻轻的叹息,淡得像云雾随风飘散。
殿外风雨拍窗,檐下雨珠如帘,雷声不再,只余愈响的雨点绵密而长久。
太后嗓音很缓,只单纯陈述着。
“当年,你祖父让予嫁给先帝时,予一开始并不愿意。”
“是先帝找上门来,承诺和予共治天下,要将这个破碎的江山重建起来,予被他口中的愿景吸引,最终答应。”
“他也确实做到了,成婚的那些年,他事事以予为先,哪怕意见和予相左的,是他自己。”
自嘲般笑了一声,“予不是没有怀疑过,当年他病好后,对予不知比从前好了多少倍,日日宿在予的宫中嘘寒问暖,对予定下的事再没有二话。”
“却一直心事重重,后来御医说,他是郁结而亡,予还以为,他是忧心边关。”
萧芫仰头,“可是,为什么呢?”
那也是先帝自己的孩子啊。
“傻芫儿,”太后抚过萧芫的额角,微凉的手已然温热,“因为,他想要的,他们想要的,并非仅仅是予腹中的孩子。”
萧芫眼神恍惚一瞬,身子猝然打了个寒颤。
渐渐反应过来后,血脉骤凉,如坠冰窖。
面色白得不成样子。
……是什么意思?
是说,当年先帝,和萧正清,都想要姑母的命吗?
是了,那时姑母离临盆不远,女子生产本就是一道鬼门关,更何况是胎儿那么大的时候强行用药呢。
女子因生产而亡太常见了,谁都不会怀疑,是最好的动手时机。
萧芫紧紧抱住姑母,身子不受控地发颤。
原是如此。
原是如此啊。
至亲之人的背叛与歹毒,才是最最伤人的。
让人如何不心碎,又如何能撑得住呢。
前世,姑母本就因为黔方惨案焦头烂额,陈年旧疴积重难抑,又突然得知了这样的真相……
短短几日就能挺过来,能抱着她安慰,已是很好了。
太后揽住萧芫,拍着她的背。
眸光倾垂,含着看破世事的悲悯,“这样的事,芫儿,若非你如今掌管内宫,已能独当一面,我不会让你知晓。”
“帝王家的猜忌,信任与利用,总是顷刻之间,便全然变了。”
“予不怀疑先帝的真心。”
“一开始和予共治天下的彼此信任是真的,后来忌惮想除去予也是真的,最后,对予的补偿与愧疚,更是真的。”
“人心本就难测,更何况,是帝王之心。”
萧芫不住地摇着头,泣不成声,“芫儿就不会变,芫儿对姑母的心,永生永世都不会变。他们变了是他们的错,和姑母无关,姑母本就是对的。”
太后笑了,“傻丫头,这世上像你这样傻的,能有几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