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面上沉凝紧张, 手握上了她的小臂,“怎么了?”
  萧芫忍不住失神。
  好像自己在他心中,比她以为的还要重要。
  迟缓地摇头,“没事,只是你……”
  ……能不能不要丢下我?
  她咬了下唇,“我改主意了, 跟你去。”
  他握着她的手迟迟没动,萧芫能感受到他的视线沉沉笼罩着她。
  好半晌, 他顺着小臂向下, 牵住了她的手,很紧很紧。
  “嗯,那便随我走。”
  ……芫儿, 跟我走。
  萧芫侧头,恍惚中,像是透过时光, 望见了另一个他。
  幼时害怕的时候, 她会寻到一处小小的角落,蜷缩进去, 好像世界只有那么大,不会有挑剔的视线,也不会有指指点点。
  他寻到她时,会在外面陪她一会儿,在天快黑的时候向她伸出手。
  【芫儿,别怕,跟我走。】
  于是她被他牵出来,他在前,她在后,就像现在这样。
  萧芫上前一步,与他并肩,小声,“李晁,你都捏痛我了。”
  他松了一点,可依旧很紧。
  垂眸一眼,似是在观察她的神情。
  她回望他,光线将他面容的每一处都照得很清晰,依旧是一贯肃正的模样,可仿佛,又有什么已经不同。
  萧芫挪开目光。
  一路静谧,偶有低沉的诵经声随风飘来。
  手被他牵着,为他求的佛珠在自己怀中,仅仅这两处,便好像已经全身都沾满了他的气息,与骨血交融。
  转过一处小道,金阳自背后洒下,映下一高一低的两个影子,挨得很近,向前的每一步,都有一部分重合。
  萧芫一直低头看着,直到入了一处幽深的林中,影子被树木连成一片的阴影吞蚀。
  树林深处,是一方小院,古老简朴,两棵几欲遮天的桃花树屹立院中,方丈换了身灰色僧袍,在院外恭迎。
  “圣上,萧娘子,月娘就在院中等候。”
  李晁颔首,推开院门。
  院落幽静,花香浓郁,正中立着一位看上去已过暮春之年的妇人。
  她行了个大礼,起身比手引她们入内。
  萧芫忍耐着,视线还是不由自主两次落在她的面颊上。
  上面有好几处暗红色的疤痕,似是烫伤。
  她身姿绰约,周身自有种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清雅,仿佛随着年岁增长,愈发沉淀。
  直到落座后她恭敬地递上来一张信笺,萧芫才留意到,她不止面容有损,喉咙上亦有一个疤痕,不明显,位置却足以致命。
  原来,她并非不想开口,而是无法开口。
  信笺上写着一行字,【信件皆已交予方丈,贵人有何问,定知无不言。】
  于是李晁问,月娘在不远的书案处写。
  有些很快写完,有些却写了很久很久。
  萧芫看着她的一举一动,或是因她与姑母年龄相近,或是其它什么,心底浮起些许唏嘘叹息。
  叹若非这些人为的伤,她定是一位端淑婉约的美人,不比任何人差。
  却不想她令人可惜之处,不止这些。
  不过半个时辰,月娘便已是面色苍白,额间布满虚汗,手腕颤抖着拿不稳笔。
  只好最后写下几个几乎不成形状的字以表歉意,萧芫看着,差些要伸手去扶她,被她摇头婉拒。
  但她却再没力气起身,萧芫温声让她好生歇息,便同李晁离开了。
  出了院子在林中漫步,萧芫想着月娘的模样,心里堵得慌,“月娘身上那些伤,都是当年大长公主……”
  李晁点头,缓声道:“当年大长公主心悦平昌侯,一心想要出降,可平昌侯早与月娘私定终身,她便设法除去了月娘一家,最终得偿所愿。”
  “那平昌侯可知是大长公主所为?”
  “不知。”
  起码明面上如此。
  萧芫蹙眉,“月娘一直与平昌侯有联络,她九死一生,为何还要瞒着,还一瞒就是这么多年。”
  李晁目光幽深,望着前方。
  黄昏的阳光透不过繁盛的枝叶,却在缝隙中镶了金边,溢下点点光斑。
  “或许,不是她想瞒,而是她知道,即便说了也无用,还不如为自己留些念想。”
  “什么说了也无用,他自己的心上人被人害……”
  萧芫遽然顿住,停下脚步。
  脑中灵光一现。
  平昌侯乃一方侯爷,不是不知事的毛头小子,月娘一家被大长公主所害,就算当时不知,事后也必然能想清楚查明白。
  可他依旧好生与大长公主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不是有什么苦衷,便是冷心冷情。
  或者说,二者皆有。
  为了家族他不可能舍去大长公主的助力反目为仇,与月娘虽有男女之情,却远远比不上对权势的追逐。
  甚至,可能大长公主也正是知道这一点,才这么肆无忌惮。
  对于月娘来说,现在的结局,又何尝不是最好的结局。
  靠着平昌侯的怜惜多年通信,并以此为条件辗转将消息给了李晁与姑母,为自己搏一处安身之所。
  已经是现有的条件下,所能做到最好的了。
  不然,她这样一个身受重伤的弱女子,无亲无故的,要如何能活得下去呢?
  萧芫想明白了,心却沉沉往下坠,蓦然涌现彻骨的悲哀。
  所谓真情,所谓海誓山盟,在现实的权势面前,便当真都是笑话吗?
  话本子里总是有再多波折也能圆满,仿佛人生只有情爱。
  可真正的史书中,哪怕是野史的寥寥记载,也总是一碰到些许考验便溃不成军,劳燕分飞已是最好的结局,多的是惨淡收场。
  更不用提京中那些现身演绎的所谓“恩爱”夫妻了。
  萧芫望向李晁,鬼使神差开口:“那你呢?”
  “嗯?”
  李晁回头。
  他离她仅有一步,仿佛极近,又仿佛极远。
  谈及朝事时,他总是有种天生的冷漠,如上苍俯视世人。
  “若你是平昌侯,也会像他这样吗?”
  像平昌侯这样,让互许终身的女子九死一生,拖着伤重的残躯苟且偷生,这般一日挨过一日,却连面都不曾露。
  李晁惊讶挑眉,似是不明白她为何有如此疑问。
  将君王代入臣子,也只有她,敢问出这样的话。
  他凝视着她,脑海中正思忖的种种政事的曲折,倏然尽被她的容颜倾覆。
  落日余晖下,昏暗的树林里,只有他们二人。
  世俗渐远,他与她相对而立,仿佛抛却了身份,只是单纯的一双人。
  只是李晁,与萧芫。
  一对未婚的夫妻,俊朗的郎君,与貌美的女娘。
  李晁上前一小步,沉声:“不会。”
  萧芫心重重一跳。
  他离得太近了。
  “不会有月娘。”
  “萧芫,既定了婚约,那便只有你我,之前不会有任何人,之后亦不会。”
  萧芫侧了下身,被他这样猝不及防的说辞闹红了脸。
  恼羞将他扒拉开,往前走,“谁问你这个了。”
  “那你……”
  “我是说,若已有了月娘,之后又有了对家族更好的选择,你会如何?”
  李晁被这样的假设弄得有些转不过弯,“已有了月娘?为何我要……”
  萧芫咬唇,转向他,直言:“便当是我。”
  当是她?当月娘是她吗?
  光是闪过这个念头,李晁便皱起了眉,“萧芫,你为何要拿自己与她相比,我永远不会让你落到如此境地。”
  永远……
  萧芫呼吸顿了一瞬,像是被这个字眼刺痛。
  一处古刹幽静的小院,与前世她被圈禁的那处破败的宫殿,渐渐重合。
  还有月娘满是冷汗虚弱的模样,与她躺在病榻艰痛残喘的模样……
  一同,如一道尖锐的利刃搅入心口。
  她一瞬恍然。
  原来,现在的月娘与前世的她,有一部分是如此相像。
  仰头,轻声:“如果,已经如此了呢?”
  已经如此……
  已经如此。
  李晁不知不觉间浑身紧绷。
  想说怎么可能,想让她莫要做这种无端的假设庸人自扰。
  却迟迟说不出口。
  忽有一种渴望,想用力将她拥入怀中。
  “芫儿你……”
  粗糙的指腹抚上她的眼尾,喉头无措地滚动,却只会最徒劳的一句,“别哭。”
  萧芫侧脸避开,抬手胡乱抹了下。
  后退一步,笑:“我乱说的。”
  步伐轻快地往林子外头走,“我当然不可能和她一样,再怎么样,我还有姑母呢。”
  “姑母就算不管你,也不会不管我的。”
  赶在天光彻底暗下去之前,他们出了树林。
  言曹与丹屏等了许久,结果好不容易等来了人,就见圣上挥手让他们不要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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