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章
“余先生。”
中年男人站在他身前,向他伸出手。“我叫江启。”
余逢春没有半点要起身的意思,只是微扬起头与他握手。
“江警官,”他笑道,“久仰大名。”
“余先生说笑了。”
握手之后,江启坐回余逢春对面。“您听都没听过我的名字,又哪里来久仰大名一说?”
余逢春说:“一般人确实没听过你的名字,但我不一样。”
他话里藏着一些彼此应当心照不宣的东西,江启闻言眼神沉了沉。
“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但既然您说您知道我,那我们就当久别重逢。”
“那也得取决于江警官想问我什么,合适的话当个朋友也无妨,不合适……我就只能让律师来和你聊了。”
闻听此言,江启也笑了。
“我尽量不问让余先生为难的问题。”他说。
好听的话谁都会说,0166悄悄打赌,认为江启的十个问题里面有八个会叫人为难。
果不其然,江启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余先生,我想知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余逢春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我希望世界更美好。”
江启思索道:“对于个人来讲,这个愿望似乎异常宏大,不易实现。”
“那是对于普通的个人,”余逢春说,“对我来说,这个愿望还算够得格。”
以江启目前的身份能量而言,他没办法批判余逢春的说法假大空,只能低头笑了笑。
“好吧,余先生境界高,我望尘莫及。”他说,“很久前我曾与令尊见过一面,不知如今余老先生身体如何。”
余逢春道:“还活着,我尽量让他晚死一会儿。”
他不敬重自己的父亲,而且完全不准备掩饰。
江启眼眸闪烁,定定注视着自己对面这个嚣张冷漠的掌权人。
片刻后,他冲着监视玻璃的方向一抬手。
刹那间,审讯室上方的灯光闪烁两秒,角落摄像头的红点熄灭,0166在脑中播报:[监视监听设施均已关闭。]
他们接下来的谈话不会被任何机器记录在案,是完全的两人私底下的交谈。
余逢春敲敲手下冰冷的桌子,任由空洞的响声在房间里回荡。
而江启则在两次呼吸后平静开口:“我还没有向你道谢。”
余逢春似笑非笑:“为了什么?”
“陈志远虽然不是我的手下,但他能捡回一条命,多亏余先生手下留情。”
“哦,他呀,”余逢春淡淡颔首,“不怎么聪明,跑了还能再让人逮回去,你们警方培养卧底的手段还需要在往上提提,最好多培训几年。”
这是真诚的建议,没人能理解余逢春在船舱里看见陈志远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类似于放跑了的鸟又傻乎乎地撞进铁笼子里。
都快被气笑了。
江启也赞同地点头,然后说:“他太年轻了,沉不住气,也不够有警惕性,如果没有余先生暗中相助,这孩子是回不来的。”
这是余峰春卖给警方的人情,被江启承认,就说明无论余逢春背地里都做了些什么,至少在陈志远这件事上,他们受了这份情。
“不用谢。”余逢春笑笑,“我不是父亲最喜爱的儿子,突然上位,有很多人反对我,所以处理一些麻烦比较慢,你们理解就好。”
“我们理解,”江启应道,尔后话风突然一转:“不过也不是所有同志,都如同余先生说的那样无用。”
“哦?”余逢春眉梢轻挑,“当然了,这么大个地方怎么可能一个有用的都没有?”
“是的,邵警官是最出色的一位,也多亏余先生赏识。”
话音刚落,审讯室内的气氛陡然凝滞僵硬。
余逢春的眼神倏然冷了下来,深邃的瞳孔微微收缩,骨投下的阴影覆住半双眼,只余一线寒光,冰冷尖锐。
手指在铁质扶手上轻轻敲动,半晌后,余逢春缓缓开口:“你如果真的把他当成过同事,就不该跟我说这些。”
江启眉心一动。
“所以余先生真的知道。”
“不知道,也不关心。”余逢春说,“我更好奇江警官为什么要告诉我。”
先前和谐轻松的谈话氛围一扫而空,只留下僵硬对峙的空洞。江启年过半百,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但坐在余逢春对面,被这个比他小几十岁的年轻人盯着,还是觉得后背发凉。
无他,余逢春的眼神太冷太锋利,像手术刀划开皮肤,江启很少体会到这种感觉,哪怕余术怀都没有这样的眼神。
这位新晋当家人不容小觑。
“大概一年以前,他给他的上线打了一个电话,说以后不会再联系了。上线追问原因时,他说他的精神状况无法匹配那时的工作。”
江启毫不畏惧地迎上余逢春的目光,继续说:“我作为他的上级,很想知道到底是怎样的精神状态,才让他在接受了那么多年的教育训练以后选择退出。”
那些梦境是余逢春和邵逾白共同的切肤之痛,是他们之间断而重续的红线。
其他人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知道。
所以余逢春沉默一段时间后,开口道:“是我让他打的电话。”
江启瞳孔微缩,眉宇间的皱纹在光下投出阴影。
“什么?”
“是我让他退出的,”余逢春重复一遍,“我让他做一道选择题,而这就是他给我的答案。”
江启问:“为什么?”
“很难理解吗?”
余逢春换了个姿势,把腿搭在面前的桌子上,“我不是财神爷,我不喜欢养同时吃两家饭的人。”
江启不在意他姿势的变化,追问:“你是说如果他选择我们,你会放他离开?”
这个问题余逢春真没想过,他从不觉得邵逾白会离开他。
可如果真如江启所说……
余逢春想了一会儿,摇头:“不。”
“‘不’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不会放他走,”余逢春轻描淡写地抛出这句话,说完以后他自己都笑了一下,好像勘破迷雾,真真切切认识到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他只能跟着我。”
如果有任何人觉得邵逾白可以在想离开的时候离开,那个人一定是疯了。
余逢春给出的从来都不是选择题。
选前选后,邵逾白都只有一条路等着。
而如果不是江启问出这个问题,余逢春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想通这一点都感觉奇妙得很,就仿佛看穿最后一层屏障,正常人应该体会到的羞愧别扭,余逢春通通没有,他只觉得更轻松了,找到了最合适的位置。
“我理解你的不满。在你们看来,他背叛了自己的阵营,违背了多年信仰。”余逢春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但在我看来,他不过是回归了更适合的位置,做了更正确的事。”
江启声音陡然沉了下来:“所谓正确的事,就是替你杀人?”
余逢春优雅地一摊手:“我没有杀过人。江警官,你穿警服也有几十年了,怎么也跟刚入职的年轻孩子一样,喜欢空口无凭地冤枉人呢?”
他就是不承认,江启能拿他怎么样?
既然江启能当众揭穿邵逾白的身份,显然就没有为这个“叛徒”日后的生命安全考虑。余逢春漫不经心地想,每个人都有行事准则,江启的职责是消灭邪恶,这无可厚非,甚至值得敬佩
而余逢春向来清楚自己的底线——
他永远不会把自己和邵逾白放在天秤的最低端,任人宰割。
恰好这时,有敲门声响起。
是刚刚被江启赶出去的宋警官。
他气势汹汹地端了杯热水回来,将杯子重重放在余逢春面前,用力之大,水溅出一部分,留在桌面上。
放下水以后,他走到江启身后,弯下腰小声说:“余氏有人来了,还带了律师,要接他走。”
余逢春来到这里,是热心市民积极响应,警方无权扣押。
江启呼出一口气,点头:“知道了。”
话音落下,审讯室紧闭的门再一次被推开。
“两位警官,我是余先生委托的律师,现在我来接我的当事人。”
律师递上证件,年轻警官憋着口气,接过后翻看一遍,手续完整。
律师转身面向仍然坐在椅子上的余逢春,语气恭敬:“余先生,您可以离开了,外面有人在等你。”
有人在等他?
余逢春与他交换眼神,慢悠悠地站起身,一边伸懒腰一边往外面走,留下律师继续交涉。
而刚往外走没几步,就有脚步声从身后追来。
是江启。
他说:“余先生,我送你。”
“好啊,”余逢春欣然同意,“能让江警官送我,我很荣幸。”
先前在审讯室的暗流涌动被两人平和按下,站在太阳底下,交流也平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