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晏叔原哑着嗓子问:“你们分别时……他有没有说他要去哪里?”
何承息答:“前辈说,他要去找他的冤孽。”
“……”
晏叔原摆摆手,何承息离开了,留他们两个在后殿,水声都静下去。
许久,静遂先开口,打破沉默:“他往魔域去了。”
余逢春这辈子只有一个冤孽,就是邵逾白。
无论是从困境挣脱还是死而复生,骤然听说自己的得意门徒竟然叛正入魔,还当上了魔尊,怎么可能轻轻放下,必定是要亲自去见一面。
静遂挠挠头,很担心:“不会打起来吧?”
“不会。”
晏叔原终于缓过神,淡声道:“邵逾白不会。”
当年种种祸事,内情恐怕只有邵逾白和余逢春才清楚,晏叔原作为余逢春的大师兄,得知师弟殉道、师侄入魔,虽然心痛,但也只是最普通的旁观者。
他唯一能拿准的,就是邵逾白不会因为这些无端小事,就抛弃与余逢春的师徒父子之情。
况且,那魔头当年屠杀一整个宗门,不就是为了替余逢春报仇吗?
恐怕就算他那位师弟要打,邵逾白也只会跪下认错,由着他教训。
如此一想,静遂也松了口气。
“也是……”
他一屁股坐回泉水边,重新拿鱼食往水里扔。
“刚才慌了神,忘了他的能耐。不管怎么样,能回来就挺好。”
斩妖大战前,修真界仅有两位大乘期修士,余逢春不在其中,默默无闻。
然而晏叔原心里跟明镜似的,他这位师弟能耐绝不是低于当今世界的任何一位大能,只不过是韬光养晦、隐而不发罢了。
如今他回来,只要性情不变、一心向正,凌景宗天下第一大宗的地位,就还能续上几百年。
“我更担心妖族的事。”晏叔原说。
余邵之间的事,说翻了天,不过是师徒之间的龌龊矛盾,可妖族重返,与整个修真界都息息相关。
“我知道。”
静遂又撒一把鱼食:“我亲自去看看。”
鱼儿欢快游动,这些红鱼在主峰灵泉里养久了,生了些灵性,很刁钻,寻常鱼食碰都不碰,非得是用灵力浸过的才肯吃。
静遂一直撒,它们就一直吃。
晏叔原看得头疼,阻止道:“别喂了,都胖成猪了。”
“整天嘟嘟囔囔,喂了几把食而已,能多胖?”静遂站起身,“罢了罢了,我不同你说,走了!”
说完,他一甩拂尘,离开了主峰后殿,往悟虚幻境的方向去了。
独留晏叔原一人,原地叹了口气。
没有犹豫,他伸手浸入灵泉,再抽出来时指尖浮现点点亮光,光线在空中交织,组成四个小字。
斯人已归。
指尖朝远处遥遥一指,四个小字化为飞星,瞬息便消失在凌景宗。
*
*
花以宁迈入堕月殿的时候,被正殿两边千年寒玉凿成的柱子冻得打了个哆嗦。
“尊上?”
他掐着嗓子喊了一声,见无人应答,眼珠子咕噜咕噜地转了两圈。
从前两日开始,花以宁就觉得魔尊不大对劲,虽然他平日里就冷冰冰的不爱说话,好像全世界欠了他,但最近明显要更古怪一些,常常魂不守舍。
花以宁暗自猜测他是修炼的时候出的岔子,眼下又没看见人在正殿,心中更是窃喜,想着自己篡位的机会终于到了。
作为邵逾白打进魔域前的统治者之一,花以宁的实力未必赶得上其他几人,但他有个好处就是善于忍耐,而且会装样子会说话。
所以另外几个实力强悍的统治者死了,而最弱的花以宁活了下来。
如今终于让他等到了邵逾白虚弱的好时机,谋权篡位,就在此时!
烟紫色的灵力似蛇一般缠在花以宁的手指上,不显眼却毒性十足。
花以宁谨慎地迈动步伐,走进后殿。
有隐约的哀嚎痛哭声从耳边响起,却难以分辨具体位置。从邵逾白建了这座大殿开始,这种声音每天都有。
绕过挡路的两根长柱,花以宁本以为会看到一个吐血昏迷的魔尊,却不曾想邵逾白就静静地站在一潭深水前面,隐约的亮光从他指尖浮现,又很快消弭。
熟悉的威压不曾有一丝减损,显然邵逾白一点事都没有。
他早就听见了花以宁的脚步声,此时不紧不慢地瞥过来一眼,花以宁手中的灵力瞬间消失,手一背,神色自然。
“尊上怎么不应声?吓了我一跳。”
冷淡的目光从花以宁脸上的笑一路划到他背起的手臂,很长一段时间,邵逾白都没有说话。
等花以宁终于有点绷不住了,他才开口:“怎么了?”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底下的几位长老想来请安,顺便汇报一下。”
邵逾白平静道:“他们来见我,不过是因为我一直不露面,想看看我死了没有。”
花以宁笑笑:“这也难免,魔修嘛。”
他是魔修,邵逾白也是,偏偏花以宁提起这两个字的时候,满满的都是轻蔑嘲笑,仿佛他有时候也看不起底下那批人的德行。
面对他的嘲弄,邵逾白没有任何反应。
盯着面前黑沉的池水看了许久,他道:“半月后,让他们过来。”
“是!”
“这几天我要出去,”邵逾白又说,“你好自为之。”
他知道花以宁在想什么了!
或许从花以宁踏入正殿开始,他的一举一动都没有逃过邵逾白的眼睛。
一滴冷汗从额角滑落,花以宁心脏狂跳,面上却装作一副茫然的模样,他刚想说什么,却发现面前已空无一人。
邵逾白离开了。
*
*
胡堂。
客栈内。
余逢春搬了把小榻坐在窗边,手里捧着茶水,时不时喝一口,一直望着胡家的方向。
他已经看了两个时辰,从日暮看到华灯初上,胡家宅邸一片红光,乐声隐约传来,喜庆热闹。
只是这光亮太红,反而从欢喜中透露出些许阴森,惹人不安。
夜风从面前浅浅掠过,将还剩一丝温热的茶水吹凉吹透,余逢春放下茶盏,远远看到胡家宅门前的灯笼被风吹翻,烧了起来。
摇晃的血色红光向四周蔓延,在夜里尤其显眼。
又一个不祥预兆。
如今,余逢春已经基本断定,高阶妖兽在胡堂停留的半个月,就是在胡家长房女儿的身上动了手脚。
为今要做的,就是确定那个女孩为何会在昏迷中突然醒来,还修为大涨。
希望不是会要人命的阴损招数。
“……”
脚步声从身后响起,余逢春没有回头,仍然注视着远处的火。
明远来到他身旁,蹲下将窗台上的茶盏捧在手心,片刻后,已经凉透了的茶水忽然又冒出热气,茶香再次激发弥漫开。
他将茶盏交到余逢春手中。
余逢春接过:“谢谢。”
明远不答,仍然蹲在他身前,眼神深深地望着,仿佛要将余逢春的每一根发丝都看清楚。
余逢春没意识到不对,这几天明远一直是这样看他,他早就习惯了,任由明远看。
等很久之后,喧闹声寂静下去,明远才站起身,回到桌边。
天已经黑透了,蜡烛点亮,绒绒的暖光铺撒开,将余逢春的剪影都柔和得温柔又迷蒙。
他在看外面的胡宅,明远在看他。
无甚感情的眼眸中,仿佛灵魂投生,又仿佛流水泛起波澜,情绪似一朵炸起的烟花,绚烂的亮起又迅速的隐没,仅剩的点点余晖将余逢春小心地包围。
明远的躯壳下,邵逾白闭上眼,不再看。
……师尊。
他从心里珍而重之地念出这个几乎都生疏了的称谓,觉得有一半的自己活了过来。
第73章
胡家如今的当家人叫胡霍江, 他的大女儿,也就是如今处在风暴漩涡中的那个孩子,单字一个颖。
出事之前, 胡霍江就对她抱有很大期望,现在更是。
昨晚烧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火, 今早有人在胡家宅子外的墙根上, 看到了滴滴答答的血。
不多, 但很奇怪。
胡家派家丁出来清扫, 对外解释是厨房里的小伙计杀鸡不熟练, 让鸡跑了出来。
但奇怪的是, 那些血死活擦不干净, 无论怎样泼洗冲刷,始终会留一层印记。
等他们到的时候,家丁还在忙碌, 时不时有人围着瞅一会儿。
余逢春也凑热闹似的过去看了一眼, 挤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 一身粗布衣裳, 灰扑扑, 仿佛能和地上的尘埃融为一体。
邵逾白远远地看着、等着, 等到等余逢春回头的一刹那, 别说尘埃, 就是把天上的云散揉成轻纱, 也没有披到余逢春身上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