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他的腿被人打断了。
回想起陈和第一次来时身上沾着的血气,不难猜出是谁下的手。
面对他的疑问,卫贤摇摇头,没有回答,而是说:“就算如此,又能怎样?他快要死了吧?”
他提起邵逾白的样子,就仿佛提起一件足够令自己得意洋洋的作品,即便身上伤口遍布,深陷囫囵,卫贤还是难以自制地大笑出声,笑得肩膀都在颤抖。
“颖悟绝伦又如何?足智多谋又如何?天子又如何?终究还是要烂成一摊肉泥,与我等一样肮脏哈哈哈哈哈哈哈……”
嘶哑的笑声回荡在整个房间,余逢春眉头紧锁,盯着对面那个状似疯癫的人。
身旁的邵和军不等他出声吩咐,便很明白地上前两步,重重一巴掌抽在卫贤脸上,逼他止住了笑声。
余逢春这才开口:“为什么?”
闻言,卫贤猛地一甩头,满怀恨意的目光投向余逢春。
“什么为什么?他身为君王,却不理天下万民,只纵情降乐,难道不该死吗?”
这话说得好没道理,不是说邵逾白没有这方面的过错,而是说谁都可以这样指责他,唯独卫贤不行,因为他最清楚原因。
心里清楚他不会说实话,余逢春低咳一声,摆手让守在一旁的邵和军退出房间,随后缓缓念出系统查出的资料:
“你是河阳人,生母姓杨,家中没有父亲,按照你的说法,你的父亲在你出生前就已经死了。”
“……”
卫贤愤懑的眼神变了。
“而按照邵和军档案中记载的,你的生父并非在你出生之前死亡,而是你根本不知道你的生父是谁——你是你的母亲与别人私通的产物。”
卫贤嘴角抽搐,眼神阴毒:“那又如何?”
余逢春坐在椅子上,安然承受着他怨恨的眼神。
他说:“我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你要背叛邵逾白和陈和?他们几乎是你在这个世界上难得可以信任的人,陈和是你的师傅,这些年待你不算严苛,等他退下,你就是邵和军新一代的统领,有权有势,你没有理由选择一个外人。”
“……”
卫贤一言不发,牙齿咬得很紧,如果不是被绳索束缚,这个时候的他可能已经掐住余逢春的脖子了。
“后来我明白了,”余逢春说,“你不是在帮外人,你是在帮你自己的父亲,你的亲生父亲。”
话音未落,一阵歇斯底里的嚎叫从卫贤嘴里响起,不顾腿上的伤口,他挣扎着往余逢春的方向挪动,眼里尽是秘密被揭穿的愤怒和怨恨。
此生最不堪最隐秘的部分被戳穿,他声嘶力竭地怒吼:“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紧闭的门被人从外面推开,邵和军想要进来,又被余逢春拦住。
“没事。”看了一眼挣扎的卫贤,余逢春对门外说,“我再和他聊聊。”
于是邵和军再次退下。
余逢春安静等待着。
一柱香后,卫贤精疲力尽,无力地靠在床头,似乎知道自己的结局注定是个死,他也没了心情维持表面的仪态,像滩烂泥一样缩在角落里。
直到这时,余逢春才问:
“余逢春——”
刚念出这个名字,余逢春就看到卫贤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声音一顿,他继续说道:“——也是你下毒害死的吗?”
世人只知帝师余逢春在皇上登基后自请返乡,云游四方去了,却不知真实情形是他与皇帝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皇帝稳坐高台,而余逢春则身中剧毒,死在了不知什么地方,连尸身都没留下。
这是个秘密,连邵逾白都不能肯定,眼前人是怎么知道的?
卫贤只是万念俱灰,但他并不傻。
他是顾佑的儿子,还帮顾佑毒害皇帝,死罪已经逃不掉了,可如果余逢春的死也算在他头上,那想必他连死都不能。
生不如死才是最可怕的。
“你在说什么?”他冷笑着反问,“余先生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当年宴席上,斟给皇帝的那杯酒,被余逢春接过喝了下去,酒里的毒不是你下的吗?你那时穿了一件浅绿色的外袍,靴子是去年新做的,因为宴席设在宫中,你还在前几日特意问了陈和许多……”
伴随着余逢春轻描淡写的讲述,当日的情形被完完整整地复刻出来,太完整太清晰,不可能是为了套取口供临时胡诌出来的。
卫贤的瞳孔急速收缩,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整个人仿佛被当空泼下一盆冷水,身体猛地哆嗦一下,仿佛被无形力量击中,呼吸变得急促。
“这、这不可能……”
他的声音颤抖,不可置信地说,“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没人会知道——你到底是谁?!”
闻言,余逢春低垂双眸,无奈笑笑。
易容程序再度终止,随着凉风吹拂,一张熟悉到接近梦魇的脸出现在卫贤面前。
仿若幻境降临,亡灵重生。
“孤魂野鬼罢了。”
望着卫贤震惊到恍惚的脸,余逢春说。
*
余逢春的面容是很清秀的,两弯眉毛细且长,似柳叶一般,双眸明亮,朝人看过来时,总无端让人觉得温和。
他身上有很重的书卷气,儒雅清俊,像是很讨人喜欢的教书先生,会给学生分糖那种。
只是顶着这样亲和的容貌,余逢春却暴殄天物,常常面无表情,因此显得异常冷淡,周身仿佛裹着一层景潭山最高处的冷雾。
卫贤被捆着扔在角落,无法挣脱,可还是拼命向后挪动,恍惚着摇头。
“怎么会……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为什么还活着?”
余逢春也跟着无奈微笑。
“是啊,毒药磨骨削肉,我怎么还活着?”
尽管刚才气血损耗,可余逢春仍然是一副活人模样。卫贤眼睛瞪得很大,目光呆滞,似乎完全被余逢春还活着的事实给打击,已失去思考能力。
余逢春瞧着他这副万念俱灰的样子,安然地坐在椅子上,语气波澜不惊。
“再问一遍,你为什么要背叛邵逾白?”
顾佑和万朝玉心怀反意,太正常了,余逢春根本就不会去想为什么,但卫贤不一样。
余逢春看着他从一个还没到人大腿高的孩子长成少年,从未想过他心里有那么多的暗流汹涌。
闻听此言,从刚才开始便眼神恍惚的卫贤忽然抽搐一下,然后嗬嗬地笑起来。
他笑的声音很大,尾音撕裂,声嘶力竭,像只报丧的乌鸦。
狂笑身体震颤,让本就没愈合的伤口撕裂得更加严重,余逢春眼睁睁地看着又一滩鲜血从他膝盖处涌出,淌在地上。
不必说,这双腿自然是废了。
哪怕日后邵逾白不杀他,卫贤也不会再有好日子过。
思及此处,余逢春变了主意,终于站起身,踱步来到卫贤身边,垂眸看着面前人形容狼狈。
而卫贤在他的注视下,慢慢止住了笑声,又变回一潭死水模样。
许久后,余逢春低声道:“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时,你躲在陈和身后,还没他胸口高,听见我的声音,从他身后探出头来看我……”
卫贤手指动了一下。
余逢春继续说:“邵和军训练辛苦,你还年轻,又没有童子功,难免磕磕碰碰,陈和虽是你师傅,可有些时候太过严厉,你不敢跟他说,便来找我,我为你上药,你也跟着邵逾白叫我余先生。”
无论寒暑,每隔几天总会有个孩子敲响余逢春的房门,拖着一身的伤,可怜兮兮地叫他先生,求他帮忙上药。
余逢春怜悯他年纪轻轻要吃许多苦,又听说他父亲早亡,能帮的都会帮,卫贤因此更粘他些。
直到后来,先皇病重,余逢春要去很多地方料理,便让邵逾白专门给卫贤安排了医官,卫贤才慢慢不来找他。
再次提起往事,无论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知道这是在攻心。
可如果一颗心不为任何所动,人就不是人了。
看着卫贤颤抖的眼眸,余逢春轻声道:“八年前的那杯酒,你不想端给我,是我硬要走的,我的死本不该算在你身上——卫贤,我只问你一句,这八年里,你可曾后悔过?”
早在卫贤做出决定的那一刻,责骂怨怼就已经毫无作用,他以为自己的心已经硬了,扛得住余逢春的恨。
可偏偏余逢春说不怪他。
即便知道这句是谎话,卫贤还是在那一瞬间,滚出泪来。
怎么可能不悔,那么高洁的一个人,身中剧毒,日渐枯槁,死在不知什么地方,光是想想,卫贤都觉得自己烂掉的心又臭了一些。
泪水从侧脸流下,沾湿带着泥水的衣襟。
“……他该死。”
卫贤低声说。
余逢春愣住了:“什么?”
“我说他该死!”
卫贤撑起身子,冲着余逢春恨声道:“你以为我没见过他看你的眼神吗?他不许我去找你,因为他受不了!他觉得你是他一个人的,我连你的衣角都不该碰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