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余逢春说:“和公公很豁达。”
  陈和笑道:“奴才跟着皇上久了,皇上是个豁达的人,奴才也跟着学了点。况且……”
  他脸上浮现出追忆之色:“许多年前,奴才有幸,曾和一位值得尊重的先生交谈过几次,受益匪浅。”
  “……”
  余逢春瞬间意识到他在说谁,干笑两声,假装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和公公待人亲切和善,这都是应该的。”
  “哎呀,我年轻气盛过的。”陈和坐在他对面,揣着袖子,“只是余先生专治年轻气盛,把我掰过来了。”
  余逢春:“……”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不要什么金往我脸上贴。
  聊到这里,余逢春已经彻底不知道陈和把他拉到这里,是想聊什么了。
  “和公公,”他斟酌着开口,“刚才……”
  “这正是奴才想说的。”
  陈和缓缓道:“当今丞相与圣上,是一门师兄弟,自然……同心同德。”
  不知是不是屋内光影的问题,余逢春看到在谈“同心同德”一词的时候,陈和面上闪过一丝忧虑。
  可无论有没有,须臾之后,那些情绪的痕迹均消散开。
  “圣上重视万家,自然也对万嫔多有宽待。”陈和说,“今日,算是无妄之灾,圣上算是替您出气了,江大夫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
  余逢春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勉强笑笑,余逢春道:“我怎么会放在心上,今日娘娘气恼,说到底其实是个误会,流言蜚语……我搬出偏殿就好了。”
  他趁机提出解决方案,以为能顺利达成,却没成想陈和摇了摇头。
  他说:“这世界上传的最快的,就是流言蜚语,江大夫以为只有宫中知道吗?现在宫外也传的有鼻子有眼了。”
  余逢春愣住:“什么?”
  “说是皇上看上一个民间大夫,如珍似宝,已经颁旨下令,让他住在偏殿,不日后还有敕封的旨意。更难听的也有。”
  “……”
  陈和:“江大夫。”
  余逢春抬起头来,看见陈和的神情隐于光影之后,看不真切,让人心生畏惧。
  他小声问:“和公公,和我说这些,您到底是什么意思?”
  陈和站起身来,语气亲和道:“江大夫,现在外面传的风言风语,就算真没有什么,你也是众矢之的,众人眼中的活靶子,受些蹉跎是迟早的。”
  “这……”余逢春眼中浮现出一丝无助,“那该怎么办?”
  他问出了陈和一直在等的问题。
  陈和笑了。
  “依奴才看,您现在只能依靠皇上了。”
  他徐徐善诱道:“皇上愿意为您出气,那说明心里是有您的,您不如趁这机会,谋些钱财权位,岂不双方都好?”
  “……”
  沉默。
  脑海里,余逢春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这是在拉皮条吧?”他和0166确认,“他就是在拉皮条吧?”
  0166:[……是。]
  八年前,余逢春还是余逢春的时候,陈和对他从来都是亲切恭敬,和他主子一样端正齐整,没成想私底下还有这副面孔。
  他主子看上人家,他就冲上来威逼利诱,恨不得直接把人送进大明殿寝榻上。
  0166安慰道:[往好处想,这样你就不用担心24小时的皮肤接触的事了。]
  余逢春面无表情地:“所以为了救他,我还得把自己搭进去?”
  0166:[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目前看,这是最好的方法。]
  余逢春当然也知道,不然他不会和陈和纠缠这么久。
  只是他从来没想过跨过与邵逾白的师生情分,因此即使机会摆在面前,他也相当踌躇。
  斟酌许久,他缓缓开口。
  “可是公公,我相貌平平,恐怕讨不了皇上喜欢。”
  “此言差矣,”陈和闻言意味深长地摇头,“皇上喜欢的。”
  余逢春困惑地眨眨眼。
  陈和咳嗽一声:“实话跟您说吧,江大夫,我之前也不大确定,但今天一看您这身装束,我就知道皇上一定会喜欢你。”
  无他,因为穿上这身衣服以后,从后背看,江秋格外像那位故人。
  故人已逝不可追,可岁月漫长,圣上等了那么久,想了那么久,骤然碰见这么像的,怎么忍得住?
  但这些话就没必要对江秋说了。
  陈和等着余逢春想明白。
  而余逢春确实清楚,邵逾白的病最好一刻都别拖,能治就赶紧治。
  陈和递来筏子,那他就该顺水推舟。
  于是两人在不同逻辑不同考量的前提下,达成了一样的共识。
  瞧着对面人脸上的表情变化,陈和久违地露出一个满意的笑。
  “那就,麻烦和公公了。”余逢春说。
  “自然,自然。”
  *
  *
  *
  深夜,邵逾白沐浴过后,披着件单衣回到寝殿。
  坐在床前,角落的焚香气味过于厚重,邵逾白只觉得喉咙干痒,闷声咳嗽两声,手心一阵腥甜的湿润。
  两边侍奉的宫人不知何时已尽数退下,枕边的帕子也不知去了哪里,邵逾白皱紧眉毛,正想去洗干净,一个人却忽然悄无声息地凑到他跟前。
  “陛下,殿中的香太重了。”
  声音太熟悉了,邵逾白掀起眼皮,看到递来帕子的正是余逢春。
  一瞬间,他什么都懂了。
  “陈和这老东西……”
  哼笑一声,说不上责备还是赞赏。
  邵逾白接过帕子,随意擦拭掌心,尔后攥在手里,不让旁边的人看清。
  “你来做什么?”他问。
  余逢春瞅见了他的动作,低声道:“和公公都给草民讲了,陛下待草民恩重如山……”
  他没再继续说,邵逾白打断他。
  “所以你是来报恩的?”
  干净的那只手点在余逢春侧脸,邵逾白的声音轻而又轻,接近于耳语,在一片昏暗中透着难以严明的暧昧。
  感受到眼角被轻柔地触碰抚摸,余逢春不受控制地眨眨眼睛,眼睫划过指腹,勾起更隐秘的痒意。
  “陛下……”
  余逢春语塞,被这么摸着,他的心都跟着哆嗦。
  “嗯?”
  邵逾白懒散地应了一声,蹭过他眼角的一抹晕红。
  余逢春张嘴想说些什么,可话还没说出口,邵逾白忽然又开始咳嗽。
  剧烈的咳嗽声刺耳至极,像是扎在心口的一刀。且这次比之前还严重,余逢春隔得远,都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
  一瞬间,余逢春心里琢磨的打算全部烟消云散。
  “你生病了。”他说。
  邵逾白抬起眼,看到余逢春神情严肃,一只手已贴在了他的手腕上,不顾君臣伦理,直接将他攥在手里的帕子扯了出来。
  一片鲜红血迹,如花朵般点在白色丝绸上。
  即使早有预料,真正看到时还是不免心中一痛。
  见他抢走手帕,邵逾白眸中闪过一丝意外,但没有生气,沙哑着声音道:“老毛病了。”
  得多傻的人才会信他的谎话?
  余逢春心疼又生气,手下用力,攥得指节发白,不自觉地就把帕子用力攥紧,几乎要直接扯烂。
  邵逾白调转视线,恰好看到这一幕。
  “你之前说要报答……”
  他又提起刚才的话题。
  此言一出,余逢春迅速从刚才的情绪中抽身而出。
  他下定决心,大声说:“对,我要报答!”
  闻言,邵逾白眉心微动,总觉得这个腔调不太对劲,但还是让他继续说。
  余逢春不想继续装了,气沉丹田:
  “您的这些症状不是生病,是中毒了——我可以为您解毒!”
  话音落下,死寂的沉默将两人笼罩。
  没有预料中的质疑,没有恼怒,更没有死里逃生的喜极而泣。
  明明刚才咳个半死还兴致盎然的邵逾白,听余逢春这么说完,忽然就没了兴致,脸色也跟着灰败下去,无力地靠在床头,好像没什么值得他依恋的。
  “治病啊……”
  他若有所思地重复,随后无所谓地点头,生无可恋。
  “那治吧,随便你。”
  第30章
  他的失望表现太明显了, 余逢春想装看不见都不行。
  他试探道:“……陛下不问问我怎么治吗?”
  邵逾白很无所谓地瞥了他一眼,仍然不把解毒放在心上。
  “怎么治?”
  余逢春犹豫,琢磨着怎么忽悠才能让人相信。
  “草民心中已有了一味药方, 只是还需斟酌,不知陛下可否允许近日草民随侍, 以观察病情, 增添删减?”
  邵逾白挥挥手:“随你。”
  说完, 他跟丢了半条命一样往床上一倒, 掀开被子躺进去, 不再看余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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