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7章

  我看见秦灼走上前,点燃三支线香。我在袅袅青烟里闻到我自己的气味,混合著松木和桐木、北方和南方、不信教和新教的古怪味道。这是非生命的我对我即将到来的生命的感召。我空中盘旋的身体愈发沉重了。
  秦灼把三支香递给我父亲,我父亲在他目光示意下将那三炷清香插入炉中,他完成这个动作时,我看到秦灼浑身轻轻一抖。他看着站在他生身父母面前的我父亲,久久未发一言。
  等我父亲退到他身边,秦灼才撩袍跪倒,我父亲也从他身边跪下。所有人都在等待他说点什么。直到连我父亲都以为他无话可说时,秦灼张口,有些生涩地介绍道:“阿耶,阿娘,这是萧恒。”
  他顿一顿,说:“我跟他了。”
  他发出声音的一瞬我父亲胸中生出一股难言的震动,并敏锐察觉出他的异样。这句话结束后父亲立刻扭头看他,秦灼只匆忙推他一下,迅速叩头在地,不让任何人看清他的反应。
  我父亲抬起了头。
  他郑重说道:“二位放心,我不会叫他再受苦了。”
  接着他一个头磕在地上。
  我通过父亲的手臂感觉到秦灼身体轻轻颤栗,我听到静谧之中,他吞入腹腔的哽咽之声。我当时讶异,父亲的千金一诺竟带给他如此巨大的痛苦。直到很多年后我才明白,有时候痛苦是比笑容更深刻的一种幸福。
  如果你以为到这里就接近故事尾声,其实没有。他们拜了天地还没叩拜高堂。他们叩拜高堂还没洞房。最后一个步骤到来前,我父亲将秦灼从地上搀扶起来,他们对望片刻,在满堂祖宗目送下双手交握地走出宗庙。此时我的意识已如待归之鸟,振翅难飞,倦怠不堪,我知道那是即将搭建的肉身之巢所散发的巨大吸引力。我仍在恭候这一神圣时刻的降临。
  五月初五是南秦父神光明王的生日,更是他与其妻暗神的生离之日。这一天秦境上下夫妻分房,牝牡异圈,满境蜂蝶不做授粉之花媒。我父亲和秦灼在今日结合,实在有一些触犯大不韪的愚蠢勇气。我相信他们也并不确定,神明为这场婚姻送出的是天谴还是赐福。
  光明台成为秦灼继位后的全新寝宫,四下一片寂静,光明神铜像端坐神龛。室内灯火高烧,宛如龙凤花烛。窗外烟花怒放,好似鞭炮齐祝。夜幕夜色被隔绝在外,喧闹欢笑被隔绝在外,整座宫殿被金色肃穆的水潮包裹。白天太阳的余韵沉进池塘,池塘水涨,在没顶之前先没过秦灼足底。秦灼赤脚踏入这条金色爱河。
  我借父亲的双眼观察他。我融于父亲眼底,融于那一团爱欲与肉卝欲交缠、亵渎与膜拜撕扯的目光之火。爱将我父亲的黑色眼睛染成一世界的金色。秦灼站在那世界中心,脱去大红礼服,露出洁白优美的身体。他踢一堆残烬一样将落地的衣物踢远。我父亲满眼金色的火苗烧在他身上,他满身金光闪烁。我看见他仍佩戴祝神首饰,黄金抹额黄金项链,黄金臂钏黄金脚镯,他□□地站在父亲面前,援手,将一对七叶黄金耳珰穿在耳上。我察觉他耳垂有血痂愈合的痕迹,他第一次穿透耳朵时也穿透了他们最后那层爱情的隔膜。那也就成为他们生命渗透过的爱情徽记。今天更加原始的冲动驱使他重新刺破这双耳洞,在他们即将痊愈的爱情伤口上錾下更深刻的金色钢印。爱的出口就是伤口。爱的真谛就是疼。
  他向父亲抬起手,父亲无可抵挡、无从抵挡地走向这片爱情的金色泥沼。秦灼白莲花一样神圣的芬芳在泥淖里吸引他。他们十指相连地走到光明神大像眼皮子底下,开始接吻。秦灼手指插入父亲头发时我听到窗外最后一簇烟花绽放的声音,我被那朵溅入窗中的金光击中,像一枚种子被金色的鸟喙唾到泥里。坠落时我听见秦灼细细抽气,他叫我父亲的名字,像叫一个爱得要命又恨得要死的人。他腰肢像花苞合拢一样紧紧包裹在我父亲身上。我听到他做出一个大胆的假设:如果我能给你养个小孩……我们是不是真的能这样过一辈子。
  他的话音被颤抖淹没。父亲快速耸动脊背时低吼出声。金色新泉潺潺,包裹金色巫山。金云堆积满室,金雨蒙蒙坠落。我听见天外一声轻响,是一层一层蛹状黑夜破开缝隙,光明神掀起黑色眼皮,睁开一只巨大的金色眼睛。那是我身为意识所听到的最后声音。我跟随金色雨水顺流而下,冲过河道,肉卝体在一片金春般温暖的沃土里暗自扎根。
  五月初五,我和光明神同日诞生。我不知道他们这大胆的举动是对神的亵渎还是供奉,就像我不知道我本身,是我父亲苦求而得的错误神谕,还是秦灼一语成谶的爱情苦果。
  金色火苗在光明台烧了整整一夜。
  我想我该叫秦灼阿耶。
  这一夜父亲为阿耶埋下种子。两个月后,他们以为我是个女孩子,并用掌中之宝作为我的名字。
  从此成为拨动命运齿轮的手指。
  我在那个夜晚就读到了故事的结局。
  我这一生也只有那一个夜晚思考过,我为什么成为我。
  我是被剪断的脐带,是死结的红线,是历史的一场宫外孕,和这个故事增生的血管。
  我不是故事的终结,更不是它的起始,我是它延续的一条根。
  我甚至算不上这个故事的亲历者,我只是它的一部分。
  我不是讲故事的人。
  【卷三完】
  --正文完--
  第375章 裴杨番外蜡烛
  裴兰桥回府已至深夜。春夜深深,月色淡淡,独窗中仍晕了烛光。她将官帽抱在怀里跳下马背,刚推开门,榻边人便抬头问,饿不饿,我做了些点心,你先吃,再给你煲点汤吗?裴兰桥笑道,这么晚了,再吃也不好克化,我随便垫点儿。
  她边说边往屋里走,女子仍从榻边坐着,面前一只竹编的小笸箩,里头是丝线绣料之类。春夜寒,她只穿了件鹅黄抹胸,外头披着裴兰桥一件半旧袍子,发髻松松挽作堕马,指头上戴了个顶针,手里的活还没放下。裴兰桥便道,天也冷,不多穿点。又道,别做了,熬眼睛。
  女子嫣然笑道,还这一点,赶完你明早穿。又嗫嚅道,上回穿你那件磨坏了袖口的去面圣,陛下得觉得我多克扣你呢。裴兰桥笑道,我不信,你舍得?许是灯火昏昏,女子面上似飞了霞光,只低头啐一口,你们谏官都是油嘴滑舌。
  裴兰桥和她隔着案几坐下,仍穿着白日的大红官袍,将案上一只绣花样子捡起来掂在手。女子做针线,她便静静陪坐一旁,烛火也静静陪着烧。夜里静,毫毛般的声响和心思都无所遁形。纫针的声音剔在心上,麻得人心痒。这么坐了一会,裴兰桥喟叹般叫她,观音。
  杨观音唔了一声,仍做着活,待她说下文。一会没听见动静,也就停下针线抬头瞧去,正撞进裴兰桥一双眼睛底。她心咚咚跳着,眼瞧裴兰桥凑近了,半个身子凭上了案,轻声叫,观音。
  这是裴兰桥讨要的前兆。
  烛火轻轻一晃,她睫毛也闪了一闪,将针线搁下,垂眼应一句,嗳。
  裴兰桥笑了一声。
  杨观音又羞又赧,忙大声道,你笑什么!
  话音未落,只听呼地一声,裴兰桥已吹灭了蜡烛。室内一片漆黑。
  杨观音蓦地紧张起来,睁大眼睛,紧紧攥着衣襟。昏暗中,隐约还能瞧见人影,声音更是清晰。那人从面前矮下来,抬起她一只脚替她脱鞋袜,又呵气搓手,反覆替她捂着脚心,嘱咐道,以后夜间要多穿些。太冷了你先睡,不用等我。
  她紧张得无以复加,只僵硬地嗯一声。那人含笑道,嗯,真不等我?杨观音才知被戏弄,臊道,你干嘛呀。她还没追究到下一句,那人已站起来,手覆在她双手上,说你手攥得这样紧,叫我怎么做?她那样循循善诱的口气,叫杨观音有些吃醉酒般的陶陶然,也就昏头昏脑地松开手指。那人的手便探入那片鹅黄,鹅黄的柳叶下,是一片雪白的春圌波。她覆在那波皓白春圌水上,杨观音呼吸加紧,春夜里春风颤颤,春水潺潺。杨观音一双幼小的孚圌乚如新燕般轻啄她的掌心,她捉住燕喙,于是杨观音开始低泣。她轻声似推拒又似催促,你……别这样。
  裴兰桥笑道,好。她终于肯做罗带轻分的事了。那蜡烛突然被风一吹,重新幽幽地焕了亮。她将杨观音抱到身上,像怀抱神女般轻俯下身,将神女从衣物束缚中解脱出来。她浣过了手,手指冰凉,香脂彷佛更暖,融融化开,所谓红泪亦如是。杨观音紧紧搂抱着她,吻她的嘴,在春江潮水中剧圌烈颤圌抖。裴兰桥常日做公文,指上茧厚,腕力指力俱佳。夜里独梨花轻落,猫叫几声,淙淙水过,人也听不清。裴兰桥问,难受?杨观音不说话。她又叫,观音。杨观音生离死别般死死抱着她,说你不要走、你不要走。我知道你要走了,但……你不要走。我是你的妻子,我要嫁给你啊。裴兰桥沉默了,双手环抱她的后背,轻声说,观音,你不要折磨自己。有些缘强求不得,有些人强留不住。天要亮了。我希望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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