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3章

  女孩子像唤他什么,萧恒听不清。但听到声音的那一瞬,他像被坠下九天的一颗明月砸中心脏,腔子里突然生出一股热气,当即将她抱在怀里拚命撕开众人。
  一瞬间,满地鬼魂烟消云散。
  萧恒紧紧搂抱她,感觉她和自己十指交扣。依恋,亲昵,无比圣洁。
  渐渐,交握的那双手产生变化,手掌变大,骨骼变硬,更像一个男人的手。两只手间也多了什么东西。
  萧恒听见叮铃铃一响,发现自己挑断手筋、已经愈合的伤口重新破裂,流出一根血一样的红线,线的那头正系在对方手腕上。
  红线之上,滑动三枚光明铜钱。
  这时,怀中人抬头,从刚才的女孩子,有迹可循地变成秦灼的脸。
  秦灼双手捧住他脸颊,额头相抵。
  萧恒只觉脸颊一凉。
  秦灼垂泪叫他:“重光。”
  他轻声说:“你别怕啊。”
  有如纶音破迷障。
  天地之外,黑暗之外,断断续续的念信声和呼喊声传来。
  有个很像梅道然的声音喝道:“你死了就是害死他,你舍得害死他吗!”
  我如果死了,大梁各州再不会给他助力,朝廷会直接南下夥同秦善吃了他。
  不行。萧恒浑身颤抖。
  我必须活,我得活着回去,还有人在等我。
  ……
  金针拔出百会xue的瞬间,萧恒身体一弹,一口鲜血喷在岑知简脸上。
  岑知简全然忘记自己讲不了话,拍膝叫道:成了!
  而萧恒只觉自己倒在一个人怀里,睁开眼,先是一团满月一样的光晕。光后,是梅道然泪痕遍布的脸。
  他笑了笑,垂头,看见手中一团洁白织物,和腕上已然干涸的,红线一样的一缕血。
  第355章 一二一 钦差
  萧恒能够起身后,先叫李寒来,代他给秦灼回信。
  梅道然本指望李寒来了,给萧恒讲讲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结果忘了这两人臭味相投,萧恒走上谋逆的路,还少不了这位军师点化。
  见李寒一副雷打不惊的样子,梅道然急道:“万乘之尊不涉险呢?他现在可是奔着长安去的,就得做好这个打算!”
  但萧恒要做皇帝的目的是废皇帝。
  李寒忍住闭嘴,将代写的信交给萧恒看一遍。
  萧恒接过,道:“仿我这手草字,渡白辛苦。”
  李寒笑道:“到底不是将军亲笔,少公又细致,只怕会生疑。”
  萧恒握信的双手一顿,“再将些东西一起送回去,我箱子底……”
  他话说到一半,就被骤然掀帐声打断。郦丛芳都来不及带障面,自外匆匆赶来,对他双手一拱,“萧将军,朝廷派来了赈济钦差。”
  李寒问:“多少人?”
  “不多,不过十数人。”
  “持节?”
  郦丛芳脸色灰白,“持节钺。”
  那就是手握专杀之权。
  李寒笑道:“有道兔死狗烹,这瘟疫之兔尚傍地而走,圣天子就急着要将军下锅做羹了。哎,郦长史,这不是正合阁下之意,何必如此愁眉苦脸?”
  郦丛芳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垂首道:“李郎羞煞我也!萧将军……无论如何都是松山的恩人,我已背信弃义过一次,安能再度恩将仇报?”
  萧恒从床上坐起来,“不谈这些虚的了。请问长史,天使何人?”
  “说是将军故人,也是李郎故人。”郦丛芳道,“是范汝晖大将军举荐,麾下金吾卫中郎将杜宇将军。”
  杜宇曾经投身岐王麾下,而萧伯如登基后却没有清算他,想必是他的上峰范汝晖一力保全之故。这么看来,范汝晖的确颇得圣意。
  “是要去见。”萧恒见郦丛芳面色不佳,问:“还有别的问题?”
  郦丛芳苦笑道:“回禀将军,天使一来,咱们回乡丁忧的使君也马不停蹄回来了。”
  倪端辅也到了。
  萧恒和李寒对视一眼,“正好,我也有事请教。”
  郦丛芳再举袖一揖,便要转身退下,李寒忽叫一声:“长史。”
  他只说一句:“从青羊坝决堤到天使前来,不过短短半月。”
  郦丛芳背影一僵,佝身走出帐外。
  梅道然扶萧恒靠在行军榻上,“军师,你的意思是,有人给朝廷通风报信?”
  “救灾之事,当然要向上呈奏,这是情理之中。”李寒叹口气,“皇帝提防萧将军,可以半月派来一位手持生杀之权的特使。而松山累月求粮,朝廷却没有回覆一次。”
  梅道然想不通,“但松山粮荒时咱们还没有进军,皇帝没理由饿死一地百姓啊?”
  “不是皇帝,是蠹虫。”李寒望向帐外,“皇帝就算拨款拨粮,朝野官僚层层盘剥,落到百姓手中一粒米也不剩。皇帝是个有志向有手腕的女人,或许也有澄清吏治的抱负,但至少现在看来,她并没有清理这些尸位素餐者的能力。她很会制衡,但民生之事不能通过制衡解决。”
  “先不讲这些。”梅道然急道,“他这个身体,怎么去见杜宇?朝廷但凡看出他有半点不妥,不就是授人以柄叫他们立刻动手吗?”
  李寒沉吟片刻,“那就等。”
  “等?”
  “杜宇秉承圣命,急的是他不是我们。”李寒道,“等他先动。”
  ***
  杜宇那边传来消息已经入夜。
  军帐中,李寒放下手中粮草明细,看向郦丛芳,“杜宇先要见我?”
  郦丛芳点头,“是,杜将军已屏退众人。”
  李寒道:“将军近况如何,没有泄露出去吧。”
  郦丛芳忙道:“在下用项上人头担保,一直守口如瓶。”
  李寒搁下簿子振衣起身,“既如此,我先去一趟,也算投石问路。”
  他扭头,见萧恒眉头深锁,梅道然脸色也很不好看,不由笑道:“将军放心,杜宇不会把我怎样。我不过将军帐下区区一牛马走,他拿我开刀并不值当,相反还会授人以柄。这次要见我,只怕是摸不清将军底细,要拿我探探口风。”
  李寒素来心有成算,萧恒沉思片刻,仍嘱咐道:“一旦生变,先保全自己。”
  李寒一口应下,由郦丛芳引去杜宇军帐。
  夜中仍有雾气,笼在半空,连星星都映作蓝紫色的辉光。帐子近在眼前,里面突然走出个人,郦丛芳已躬身揖手,“使君。”
  李寒心中一动。
  这就是倪端辅。
  倪端辅至多不过三十五岁,未着官服着便袍,向郦丛芳微微颔首,正要走。李寒突然开口:“倪使君。”
  他盯着倪端辅眼睛,举手一抬,“久仰大名。”
  倪端辅双眼一眯,旋即还礼笑道:“李郎过奖。”
  倪端辅远去后,李寒将手中灯笼交给郦丛芳,打帐而入。
  帐中灯火明亮,杜宇未着甲胄,凭案坐着,皇帝御赐的节钺立在身后。他往两只盏中倒酒,“李郎甭客气,坐。”
  李寒也不推辞,从他对面整衣坐下。杜宇将一盏酒递给他,道:“李郎虽与舍弟是同窗,但咱俩实打实的照面,这还是头一次。”
  李寒接过酒盏向他一举,“将军英姿,在下仰慕多时。”
  杜宇见他竟举酒就吃,诧然问:“你不怕我这酒中有毒?”
  李寒道:“将军若要杀我,何止区区一酒水?将军若不杀我,不过区区一酒水矣。”
  杜宇哈哈笑道:“是个有胆识的,我再敬李郎一杯!”
  二人相对饮尽,李寒放下酒盏,“如今灾后事宜繁琐,将军不妨开门见山。”
  杜宇说:“李郎应该知道我此行的目的。”
  李寒颔首,“名为赈济,暗藏杀心。”
  杜宇素来听闻他胆大妄言,但第一次直面锋芒,多少有些吃惊。他端详李寒一会,道:“萧恒割据地方,已竖反旗。李郎,你熟知大梁律法,附逆是何等九族尽诛的大罪,就算他做成你也分不着一杯羹。你这样一个聪明人,何苦为他人做嫁衣?”
  李寒摇头轻笑。
  杜宇皱眉问:“你笑什么?”
  “我笑萧将军看人看得准。”李寒道,“将军同我讲过京中同僚,说杜宇将军极奉主命,同时心里有点小盘算。但输在贵族出身,看事看物太过简单,所以想使心计反会叫人计算。”
  杜宇道:“你说我蠢。”
  李寒摊手,“我可没说。只是将军,我和萧将军早是一条贼船同生共死,您现在挑拨,有些太晚。再者,李寒亲缘寡淡,九族之中独我一人而已,我么,诚然想尽力而活,但事到临头,也不是那么怕死。”
  杜宇看他一会,道:“你就不怕陛下做个添头,九族之上,诛你十族。”
  加上师门,正是十族。
  灯火之下,李寒任何细微表情都躲不过杜宇眼睛,他以为一定能在李寒脸上瞧出破绽,然而李寒却置若罔闻,手指轻轻揩过杯沿,眼中仍有笑意,“我已与青门决裂,背师之徒,何来十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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