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1章
梅道然问:“秦灼呢?”
这一句的确是冲肺管子去了。
萧恒愣了愣,说:“会有更好的。”
他臂上鲜血蜿蜒,像一条赤练小蛇。梅道然盯着看一会,说:“这句话你当着他面讲,我看他不抽死你。”
萧恒笑了:“其实蓝衣,你清楚,他虽和我好,但没有想过和我好多久,因为我俩没法长久。他妹妹,他家里,还有我要做的事……根本不是一条路。我都接受了,你倒替我自欺欺人来了。”
梅道然冷冰冰道:“谁说不能长久?”
萧恒看他一会,叫:“师兄。”
他认真道:“多谢你。”
梅道然和他对视片刻,骂道:“有屁快放,老子一会还得替你巡营。”
萧恒道:“不远处有一块少树的平地,我已经叫人把附近的木头伐了,你带没患病的百姓兄弟搬去那边落脚。还有吃用的水,这件事也得托你看着,那套澄水洗水的法子他们做不好,饮水叫他们一定煮开。还有,我已经写信给岑郎,让他找找方子购置药材。等东西到了,还得你去迎……还有一件事,我对许淩云帐下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如果打探,可以叫仲纪去走动走动,但不要对许淩云露出相劝之意,反而是狄皓关,可以叫渡白动动脑筋。还有,你每天日出日落各找我一次,咱俩通一下消息。如果叫你进,我就在帐外钉一块黑布,没有黑布我就在忙,你等等再来。”
他很识趣,没有再提自己的身后事。
梅道然腹诽,我谢谢你啊。
萧恒看了看伤口,血已变红。他对梅道然说:“我开始了。”
梅道然点点头,一时没拔动脚步,走之前还是伸手,狠狠揉了把萧恒头顶。
***
李寒在《新编》一书中将萧恒登基前的三大战役比作三场抗洪。潮州大洪用人相食的命题冲垮了道德文明,西塞大洪用狼军团的浪潮摧毁了军事长城,而松山大洪的实际意义,李寒说,就是大洪。它为我们展现了一套封建王朝完整的洪灾模型:气候反常,水利工程的不完备,毁家无数的浩劫,和后续一系列更为棘手的问题,譬如瘟疫。
这次疫病因为之后的梁昭帝萧恒在场,被《梁史》详细记录在册,李寒也就没有赘述的必要。但他在《新编》中语焉不详地记载了另一件事:萧恒的一场离奇重病。之所以说离奇,因为梅道然说的的确是实话,对做过青泥的人来说,瘴毒不过区区。而萧恒染疾十日后,出现了一些不该是瘴气作用在他身上的反应。
要讲这事,就不能看李寒所述,因为他正是不知情人中的一个。也不能听信梅道然,他更是被刻意隐瞒的重点对象之一。但在第十日,梅道然遵循萧恒手信下山,接应从潮州粮道送来的药材药方时,迎来了得知秘密的另一个人,也是唯一一个掌握真相的人。一个连事主萧恒都被清算在外的真相。
白马勒缰时,梅道然嘴唇颤抖,面白如纸。
岑知简跳下马背,玄色道袍上白鹤振翅。
一同接应的帮手忙去接车卸货,两人对面站了一会,梅道然说:“来了。”
岑知简点点头。
山路难行,梅道然走在前头,拉岑知简上坡。岑知简也不推拒,淡淡的像没发生什么事。他面带一块浸过草药的面巾,梅道然闻不到,却知觉那是一种浅青色的清苦气,尽管那是块干净白巾。
二人走在前头,梅道然低声说:“你去外头等我。将军也染了疾,住在病坊,我去给他送信。”
岑知简眉头一蹙,梅道然便小声解释:“试蛊。这小子是个对自己能下狠手的,不过试出来的蛊的确有效。但药性太猛烈,身体弱些的就算能抢回一条命脏器也会大受损伤,还是要等你的方子。”
岑知简给他打手势:我去瞧瞧。
梅道然拒绝,“不成。”
岑知简又道:早晚要看病。不见诊,不能治。
岑知简既然来,就是做好了充当军医的打算,不叫大夫看病就让人家开药,也没这个理。
梅道然无法,从新拉的药车里找了苍术叫他戴好,这才让他进了病坊。
梅道然遥遥瞧见萧恒帐子,上头没有黑布。
萧恒或许在试新的药蛊,但岑知简来了,也就没这个必要。
梅道然扬声叫道:“将军,岑郎来了。”
帐中无人应声。
梅道然皱眉,靠近几步沉息细听,突然脸色一变,快步冲进帐内。
岑知简亦紧随其后,一入帐,就被各种药蛊的味道冲得脑门一酸。他一顿步,梅道然已经冲到地上把萧恒扶起来。
他怀里,萧恒双目紧闭,眼下发青,唇心一点乌紫。
这不是瘴毒致病的反应。
岑知简心中一紧,抬手翻他的眼皮。
萧恒眼仁变作青黑,瞳孔鲜红如血。
他被长生遏制的观音手……复发了。
第354章 一二〇 人间
日落之时,萧恒开始抽搐,体温也降至新低。一剂汤药下去,没有半分好转,岑知简不得不给他刺脉放血。
梅道然松开萧恒袖口,露出右腕,岑知简金针下刺,正刺在他挑断手筋的伤疤上。萧恒的皮肤毫无弹性,岑知简只觉在刺一块死去的肉。
他拈针拔出。
血流出来。
并不是杀人时瀑布式的喷溅,甚至不是受伤时河水式的流淌。萧恒灰白的右腕低垂,那根血在他掌下变成一根紧绷的线。红线。红线直直垂入泥土。线的另一头通过大地系在另一个空间,萧恒的命似乎也捏在那人手中。
他没有解观音手的秘密只有岑知简知道,梅道然虽惊于他的毒发反应,到底没往那方面想。岑知简看过案上用尽的瓶罐,心中明了:
萧恒十日不休的药蛊试验,在他体内与观音手发生反应,使得观音手突破长生牵制,再次毒发。
碎裂之声炸响,岑知简急忙回头。
萧恒撞翻药碗,浑身剧烈颤抖,梅道然控住他的身体却不敢用力,急声叫道:“你写个方子,不管他妈的雪莲红花海马蜈蚣我都能找来!”
岑知简看他一眼,那一眼告诉他:没用。
梅道然一动不动盯着他。眼神说,我不管。
岑知简只是默然。
梅道然拿过另一只药碗,面无表情地掐住萧恒两腮,把碗沿插在他嘴唇间,动作极其强硬。药汁沿萧恒下巴滚落,没有一滴灌进他喉咙。
梅道然乍地将碗一摔,喝道:“萧恒,萧重光!我叫你他妈的作死!你他妈这想撒手了,你撒手还叫老子给你撑这个烂摊子!你不是想救这些人吗?你不是想废皇帝吗!你他妈给我撑口气睁开眼,睁开眼继续干你剩下的这些事!除了你谁有心有力撑这么大的家业!你想想潮州营的兄弟,想想西塞带回来的九千口棺材!你说你不能再搞第二回了,就他妈要我拉你的棺材回去吗!”
怀中,萧恒不发一声。
梅道然瞪视他片刻,突然面对面紧紧搂住他,脸抵在他肩上,后背颤动许久,叫道:“你救救他,我求你了……他有个万一,我怎么跟他家里的……怎么跟曹青檀交待啊!”
岑知简揭开一个蛊盅,里面一条干瘪青虫。他突然想到什么,扭头,不知是在看萧恒还是梅道然,冲那个方向注视了很久。
岑知简走过去,拍了拍梅道然肩膀。
梅道然抬头看他。
他冷静地打了个手势:有个法子。
想了想,又补充:一个时辰醒不过来,回天乏术。
梅道然看着他向下一折的手掌,点点头。
***
直到夜色覆盖,岑知简才走出帐子。林薮间弥漫一种淡蓝色的雾气,浸得他脸色苍白。
梅道然一直蹲在帐外,听见打帐声一个翻身,急声问:“醒了吗?”
岑知简摇头。
梅道然颔首,重新蹲在帐门口等,倒很平静,只是影子叫月亮燎着,丝丝生烟般,总感觉有些毛躁。
过了半个时辰,帐中依然毫无声息。梅道然忍不住回头瞧,又转回来,头低不了一会,再往回看。
岑知简掐着时辰,也眉头紧锁,深吸口气转身进帐,将那套金针找出来。
他没有打手势,飞快瞧了瞧榻边,示意梅道然坐在身后将萧恒扶住,自己取针,先拾起萧恒手腕刺他的内关xue。
萧恒衣袖捋起时,梅道然发现他臂上新开了个不浅的血口。但奇怪的是,并没有大量出血。
这是岑知简的法子吗?
他神思飘忽之时,岑知简抬腕拔针,萧恒却一动不动。
岑知简面色更加凝重几分,在拈针刺他后溪xue,但那只冰冷手掌只低垂着,手指没有一丝挪动。
刻香越烧越短。
时间越来越紧。
针尖离开三阴交时,萧恒仍毫无动静。梅道然脑中啪地一响,一个声音在耳边大喊:完了,完了。
萧恒这次是真的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