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3章

  秦灼轻声一笑:“我和秦晟讲过,不管他是生是死是逃是反,都不会阻挠我的计画,并不是诓他。不论他结局如何,都是资我。”
  他目光幽深,语气却仍带笑:“只说他这次回去,秦善心里不会犯嘀咕吗?秦晟一个手下败将,我不杀他则已,竟还摆宴三日、毫发无损地送他回城,秦善会不会觉得他和我沆瀣一气内外勾结?何况,还有落日弓一事。”
  秦灼唏嘘:“等他回去,秦善怎么都要杀他,他要么引颈受戮要么竖立反旗。他反,我便能坐收渔利;他若受死……待群情激奋之时,我这个正统堂兄,就能讨伐他残暴不仁的君父,为一位正直枉死的公子报仇雪恨了。”
  陈子元半晌无言,秦灼也没了表情,淡声道:“怎么,有问题?”
  陈子元欲言又止,终究叹道:“殿下,我不是向着他说话。他是你兄弟,待你又没差过礼数,我是怕你自己过不去。”
  “我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妹妹。”秦灼无比冷酷,“就算有,也是你。”
  陈子元说不出话。
  秦灼笑道:“更没什么过不去的。这么多年这么多霉头都过来了,还怕一个无所谓之人,一桩无所谓之事吗?”
  陈子元一时鼻酸,被秦灼捏了捏后颈,那人笑道:“成了,空着肚子吃了酒,胃里不太好受。你叫他们给我煮完馎饦,吃完喊那哥几个来,咱们合计合计之后的事。”
  陈子元立刻回魂,一壁要叫人煮饭一壁从柜上找,“连点垫巴的糕点都没有……怎么还给你送荔枝,你不是吃不得荔枝吗?”
  秦灼看向那只金盏,红茸满盈,秀丽可爱。他笑道:“我小时候爱吃。我阿耶讣闻传来时,我就在吃荔枝。自那之后,但吃荔枝就作呕。这件事我和谁都没讲过。估摸他们瞧秦晟常给我送,这果子的确也在时季,就每日摆上来。”
  陈子元不知怎么,突然脱口道:“萧重光却知道。”
  秦灼一怔。
  还真是。
  潮州粮荒暂缓后,经济也要恢复,应季的果子也有人买卖。当地的荔枝虽不如南秦甘甜,但在夏天也是清新爽口。依约是二人夹缠不清时,萧恒买回来一次,阿双洗好摆了盏送上来,两人又说了一会话。说完话,萧恒就走了。
  自那之后他就只买柑橘,再没有买过荔枝。
  秦灼知道不能拿秦晟和萧恒比,根本不是一个事。可他心里清楚,秦晟虽冷言冷语,到底还有些关切他。秦晟真的没有变过,什么都写在眼睛底。
  但萧恒不一样。
  萧恒关切你甚至不会叫你“知道”,但和他在一块,就是那么好。
  明明身在故乡,却蓦地生起一股置身异乡之感。
  秦灼忽然很想萧恒,很想。
  陈子元见他拈一粒荔枝陷入沉思,直觉有什么大事发生。是有关秦晟的安排尚有不妥之处,还是苏明埃的后续有些棘手?难不成是这荔枝有毒?每日都送,恐怕这下毒之人蓄谋已久……
  突然,秦灼叫道:“子元。”
  陈子元一个激灵,“卑职在!”
  “准备纸笔,”秦灼说,“我要写信。”
  陈子元一想,也是,如今温吉尚在途中,裴公也还没有前来会合,后方如何安排,商榷之处颇多。
  他正要问寄往何处,便见他家殿下抬指蹭了蹭鼻子,又清了清喉咙,正色道:“隐秘些,送去松山。别叫温吉瞧见。”
  第348章 一一四 遗策
  萧恒抵达松山时正逢一场暴雨。
  只李寒一个人没有甲穿,头戴竹笠,在电闪雷鸣里大声喊道:“大夥仔细脚下,油布都蒙好,切勿淋了粮食!”
  梅道然指挥大军行进,“这么大的雨,怪不得会涝。”
  细柳营归顺后,由萧恒集成收编入潮州营,许仲纪亦在其列。他腰刀在鞘,手中却握崔清那杆长枪,抹把脸对萧恒道:“这雨再这么下下去只怕外头也得淹,咱们不好驻扎啊!将军,还是早些进城为妙!”
  李寒当即道:“松山内部还没有摸清,进城不能急于一时。”
  萧恒拨马掉头,喊道:“城郊东北坡有处高地,还算平坦,全军进发此地扎营!蓝衣派哨子查探,看看松山城关守卫如何。若没什么异样,你亲自去一趟,将文书带去,说我们前来捐粮。”
  梅道然道:“咱们大军在此,说是捐粮人家肯信?”
  萧恒道:“无需隐瞒,他若问,直接讲给他,要借宝地一用,绝不伤及百姓!”
  现在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梅道然也说不准李寒这一出搞的是险招还是昏招,抱拳领了军令,振鞭快马而去。
  雨水一阵大似一阵,等潮州营暂时扎好营帐,已是一群泥人泥马。李寒命令清点人数粮草,便往萧恒帐篷里去。
  帐中仍听得暴雨如注,帐身也微微晃曳。探哨正向萧恒禀告:“松山刺史丁忧未归,只一个长史代为统管。”
  萧恒沉吟,“属实?”
  探哨道:“他们大门不开,梅统领前去喊话,上头便说只有长史守城,不敢擅专,要与府中同僚共同商议个章程。”
  李寒走上前,“没有直言拒绝?”
  探哨摇头,“没有。这事也出乎梅统领意料,才叫属下赶紧回来禀报将军。”
  李寒示意他退下,摸着嘴唇说:“若一州长吏不在,属官一般不敢和我们这些‘叛逆’有所交往,约莫坚壁清野,以免落人话柄。不然刺史回来,随时能以通敌之罪将他论处。”
  这位长史的回话太模糊了。
  李寒缓缓撕着嘴皮,“或者是我多心,又或者是松山缺粮太久,他为生民所计……”
  他手被人猛地一敲,从唇边放下来时萧恒已撤回手腕再次开口:“还是先等蓝衣的消息。”
  直至深夜,梅道然才从大雨中赶回来,还带着一个同行之人。
  梅道然将盔摘下来控水,对萧恒道:“这位是松山长史郦丛芳,来与将军面议捐粮一事。”
  郦丛芳敢只身入营,不管胆气还是诚意都远出萧恒所料。郦丛芳没有下拜,只是拱手一揖,“见过镇西将军。”
  萧恒垂手扶他,“辛苦郦长史冒雨而来。长史愿意见我,心中应当有了考量。”
  郦丛芳垂着头,雨水沿他的须发滚落,六品绿袍也被淋成深黛之色。他躬身问道:“将军果真要捐粮?”
  “是。”
  “敢问将军,能捐多少粮食?”
  “现有新粟五万石,陈米八万石。这场大雨下来,恐怕会有两三万的磨耗。”萧恒道,“我知松山人口众多,这些粮食取用时间不能长久,但长史想必听闻,我手中有条粮道。若松山不弃,愿为供粮。”
  郦丛芳凝视他片刻,问:“将军这十余万石粮食,要如何交易?”
  萧恒道:“我同长史讲了,是捐粮。”
  “不取分文?”
  “不取分文,但有两个条件。”萧恒道,“其一,我的人要主持分粮。”
  李寒和他目光一对,缓缓点头。
  万一松山州府内部收了粮食并不发放,而是高价销售谋取暴利,那萧恒此举就不是救民而是害民。另外,他虽说是捐粮,但也不是大公无私的赈济,做这个好事最重要的就是赚个民心名声。以粮买名,这也是萧恒的目的之一。
  再者松山城中虚实如何,总得有人眼见耳闻。
  郦丛芳道:“其二。”
  “其二想必梅统领已经讲过了。”萧恒道,“请松山为我依凭,以拒许淩云大军。”
  郦丛芳许久不言,萧恒也不催。帐外大作雨声如同鞭棰,郦丛芳终于抬起眼睛,“那松山便是附逆之行。”
  萧恒点头,“的确。”
  一直沉默的李寒悠悠开口:“郦长史的思虑不无道理,但松山粮荒许久,想必也向朝廷请求过赈济,如今长史肯与萧将军谈判,说明赈济粮已经指望不上。一边是君威一边是口粮,我们也不逼长史,长史好好想想。”
  郦丛芳肯来,说明心中已经有了偏向。
  半晌,郦丛芳道:“在下并非信不过将军,但此事体大,在下请去验看粮食。”
  萧恒看向李寒,说:“可以。”
  李寒接道:“正如长史所言,此事体大,我们也得验看长史衣衫,还望长史体谅。”
  郦丛芳也不恼怒,张开双臂。梅道然上前搜身,摇了摇头。
  李寒又道:“准备一抬竹竿,请长史蒙眼前往。”
  正如郦丛芳要求验看粮食是怕萧恒滥竽充数,那李寒搜身便是为防他怀物做标记,蒙眼是为防他记路。
  做交易就是交换利益,必须周全。
  郦丛芳显然明白这个道理,也任其所为。
  梅道然青泥出身,任何把戏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亲自陪同前往。
  帐外抬竿声和脚步声隐在雨中,只剩萧恒和李寒两个人。萧恒问:“你觉得如何?”
  李寒想了想,“他的分寸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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