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8章

  横在陈子元颈前的刀锋正要抽动,秦灼断喝一声:“住手!”
  片刻停顿后。
  陈子元目眦欲裂,眼看虎头匕首撤离廖东风脖颈,持它的手臂垂落,将它远远抛入土中。
  四下侍卫一拥而上,一脚踹弯秦灼膝盖,将他五花大绑。
  夕阳下,廖东风胡须拂动,根根皆红。他探手摸向秦灼发际,哧啦揭下一张假面,露出秦灼的真实面孔。他一张脸因面具拉扯而微微泛红,眼神刮过廖东风,依旧又静又冷。
  廖东风冷哼一声:“少公殿下——不,秦庶人,有道是风水轮流转,冤家好聚头。您远道而来,在下一定沐浴熏香,亲自好生伺候。”
  他厉声叫道:“把这一干人等押入牢中,由我亲自审问!”
  铜铁司官署本是旧时衙门,牢房刑具一应俱全,除秦灼外,他所率百余人受缚者亦有大半。廖东风便向上禀奏已缉拿叛逃逆贼,请使者前来交卸。而对秦灼的审问他也不假他人之手,鞭打咒骂之声自暮达旦,但牢中自始至终不发一声。
  秦灼初战不捷,虎落平阳。梅道然不曾跟随,信件又被收缴,正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之际。
  秦善遣派的使者到了。
  第344章 一一〇 献弓
  秦晟靴底踏入牢房时,先闻到一股浓烈血腥气。
  两壁油灯昏暗,他影子投墙,身形庞然。秦晟侧过脸,眉毛纠在一起,眼鼻轮廓居然有些秦灼的影子。
  除廖东风外,他身边还跟随两人。一个少年人身材挺拔,佩剑随侍左右,应当就是秦晟的副将褚玉绳。另一个头戴笼冠,冠饰一只铜鹌鹑,显然是秦宫宦官装扮。
  秦晟对他客客气气道:“高三哥,一路舟车劳顿,不如先回去歇息。”
  除了秦善的近侍高三惠,能叫秦晟如此毕恭毕敬的还有谁?
  廖东风心中暗道,看来是大公对长子并不放心,专门派心腹来监看他。
  高三惠掐着一把嗓子,皮笑肉不笑:“长公子抬举咱,咱不过一个奴婢,哪有叫您辛苦审问自个去躲清闲的道理。”
  秦晟也不恼,“狱中闷热,若三哥受得住,一并来就是。”
  他转过头,脸色骤然冷却,对廖东风道:“带路。”
  锁链咔啷打开时,门中人应声抬头。
  一身单衣已被血水浸透,衣裳破损处隐约可见绽裂的肌肤。秦灼脸色苍白,眼神有些混沌,看见他时目光定一定,似乎在辨认这是什么人。
  虎头军靴跨入牢门,秦晟不远不近地站着,看着秦灼问:“谁给他动的刑?”
  廖东风一愣,忙道:“此贼奸猾狡诈,若不叫他吃点苦头,只怕他对大王……”
  秦晟肯定道:“你动的刑。”
  廖东风面色一僵,这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高三惠尖笑一声:“一个逆贼而已,千刀万剐尚不足泄恨。听长公子这话的意思,是为他鸣不平?”
  秦晟道:“我是怕传扬出去,世人皆道苛待于他,有污大王贤名。”
  这一会,秦灼终于认出他是谁,哑声一笑,叫他:“晟郎,别来无恙。”
  秦晟不说话,从他面前蹲下,突然抓他手腕,先被他手上镣铐硌了一下。他手指一顿,将铁铐往秦灼臂上一拨,三指按在他腕脉上。
  没有内伤。
  秦晟面上毫无松动,抬头撞见秦灼眼睛。一缕鲜血从他额角滑落,浸红睫毛,沿眼角而下,在秦灼灰白脸皮上艳如一行血泪。
  秦晟凝视他片刻,丢开他的手,撑膝站起身。
  廖东风忙叫一声:“长公子。”
  秦晟回头看他,廖东风赶紧改口:“秦将军。”
  高三惠脸色一变,更改称呼明显是在点他。秦晟语气却没什么起伏:“问出什么了吗?”
  廖东风道:“此贼口风极严,下官用尽手段,愣是没从他嘴里撬出半个字。还有秦庶人的同党……”
  “称殿下。”秦晟打断。
  “长公子,”高三惠冷笑一声,“这么叫,不合规矩吧。”
  秦晟道:“秦灼假死后,大王以少公之号追諡他。大王金口,你我自然要称殿下。”
  高三惠代表秦善而来,不料他为秦灼就如此顶撞,挥袖笑道:“咱明白长公子的意思了。您慢慢儿审,这里头都是腌臜,奴婢受不大住,先行告退。”
  褚玉绳脸色已不好看,秦晟看他一眼,“天汉,你送三哥回去。”
  高三惠呵呵笑道:“长公子,你好得很。”
  他甩袖跨出牢门,褚玉绳也领命下去,牢中只剩三个人。秦晟看向廖东风,“继续。”
  廖东风忙改口道:“是,这位殿下麾下还真是铁板一块,这些时日竟没有一个人招供。那个姓陈的亲信被问的急了,还一头撞了墙寻死……”
  秦灼遽然变色,镣铐哐啷一响。
  秦晟又问:“被擒之人中,有没有叫褚玉照的?”
  廖东风细细思索,“没有。这位殿下此行只带了这么几个人,想必留在家看宅门呢。”
  秦晟没再多说,“看好人,到时候一块押解回王城,我都要活口。”
  廖东风连连应是,忙道:“将军一路辛苦,下官已布置宴席,为将军接风洗尘。”
  秦晟颔首,向秦灼投来最后一眼,目中没什么感情,“找人给他看看,别叫他死了。”
  ***
  秦晟不爱铺张,宴席结束得迅速,自己一个人回了房中。
  屋里一切布置妥当,案上摆放着一把虎头匕首,据说是从秦灼手中收缴来的。
  秦晟嚓然拔出匕首,沉眼看了一会。
  他见过这东西,却不是在秦灼身上,而是许多年前,在伯父文公之手。
  那时他阿娘新丧一年,阿耶便新娶徐氏夫人,秦灼只说他功课好,接他入宫陪自己温书。白虎台是秦太子居处,秦晟在那里和当时的少公秦灼并居一年。
  也是在这一年里,他开始频繁见到文公。
  不论政务多忙,文公每日必到白虎台来,要么考较秦灼窗课,要么陪伴秦灼用膳。一日傍晚,秦晟正同秦灼对坐床上玩双陆,文公已跨进殿门,问:“二位郎君,吃荔枝不?”
  金盏中,红缯球颗颗带露,茎叶俱全,不像宫人采摘清洗。
  秦晟思量之际,他堂兄已丢开棋子一跃下床,冲文公耸耸鼻子:“说好带我和晟郎一块去摘的,阿耶怎不记得君无戏言?”
  文公搁下金盏,笑道:“你们两个小子要爬树也罢,温吉定也要跟去,她风寒刚好些,还要陪你们胡闹?”
  “我们偷偷去嘛。”秦灼从案边坐下,回身向秦晟招手,“晟郎来,大王亲摘亲洗的荔枝,一块尝尝。”
  他说着要掰果子,枝叶沾水后更韧,如何也掰不下来。文公笑道:“殿下,咱们怎么也算马背上长大的儿郎,你这把力气,叫阿耶以后怎么放心把位子交给你?”
  秦灼做个鬼脸,“带着叶子一起洗果子,阿耶,老子不说儿子。”
  秦晟整理好衣冠走上前,正要向文公跪倒见礼,文公已笑道:“一家人,不拘这些。阿晟坐,少郎这个猫狗都嫌的脾气,难为你陪着他。”
  边说着,文公边拔出一把匕首,将枝叶齐根砍断。
  锋芒如冰,鎏金虎头咬在柄首,威风又好看。
  秦灼剥了个荔枝,先让给秦晟,自己又拾另一颗吃,说:“这不是阿耶的短兵么?怎么拿来当果子刀使了。”
  文公抬手,擦掉他腮边的荔枝汁水,笑道:“阿耶只盼着,这辈子都用不着。”
  秦晟坐在一旁深深凝望。
  原来父子之间,可以不是冷眼、漠然、视若无睹。原来世间真有父慈子孝。
  或许父子本当如此。
  房门轻叩几下,一枚弹丸般,秦晟光怪陆离的思绪被一击而散。他将那把匕首插回鞘中,清了清嗓子:“进。”
  褚玉绳端了只盏子上前,随手搁在案上,道:“新下的荔枝,廖掌师请将军尝个鲜。”
  秦晟神情点点头,又问:“高三惠安置下了?”
  “酒足饭饱,不省人事了。”褚玉绳犹忿忿不平,“他不过一介阉人,巴结上了徐氏夫人才投进大王的门路。什么东西,都敢来压将军一头。”
  “他来是大王的旨意,就算是条狗,也仗了天大的人势。”秦晟道,“仔细伺候,能忍则忍。”
  褚玉绳道:“将军既然知道这个道理,就不该为秦灼多辩白那几句。不知道这阉狗回去添油加醋,如何同大王编排你呢。”
  秦晟一顿,不提这话,只问:“铜铁料清点完毕?”
  褚玉绳道:“是,秦灼手中这些东西够解咱们燃眉之急了。”
  “他手下众人全部受缚?”
  “只走脱了几个,闹不起什么风浪。”
  “没什么异样?秦灼也没有安排后手吗?”
  “将军且放一万个心。这位殿下同廖东风有死仇,落在他手里这些日已然扒了层皮。秦灼若真有潜伏的部下,就不怕他熬不过刑被活活打死?他进了牢狱这些日,外头没一点风吹草动,哪里像有安排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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