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9章

  她举杯要饮,突然被萧伯如打断:“稍等。如此美酒,岂能海饮?”
  萧伯如冷声道:“给孟卿端佐酒的东西来。”
  又一阵细碎脚步声,那宫女快步走到殿中,手捧一只蒙盖锦布的托盘,浑身绷紧,却仍遏不住颤抖。
  她甫一靠近,孟蘅便闻到淡淡血腥气。她在萧伯如注目下揭开锦布,那个瞬间她圆睁双眼,面如死灰。
  萧伯如仍含笑:“看来朕的礼物,孟卿并不满意。”
  孟蘅失声叫道:“罪在臣身,陛下何故迁怒无辜!”
  “无辜?”萧伯如目光刮过她脸颊,“她是朕的近身,却听从一介臣属之言换掉酒水、公然违逆朕。只怕日后孟卿联动她勒死朕,朕尚在睡梦之中,无知无觉得很!”
  孟蘅大口喘气,脸色苍白,脸颊却因激动生了红晕。她伏在地上,手指抓紧官袍,突然一阵眩晕。眼前一片模糊,不远处萧伯如指尖的鲜艳蔻丹竟似人血涂成。
  萧伯如审视她许久,开口:“其实李寒的生死并不紧要,朕能把他从诏狱里赦出来,就能让他再进去一百次。重要的是,朕的股肱,是不是忠心不贰。”
  孟蘅撑起身,哑声问:“臣只有一句话。”
  “洗雪不白之冤,重审不明之案。有罪伏诛,血债血偿。”她直直盯着萧伯如,“陛下登基前亲口所言,尽是空话吗?”
  萧伯如道:“并州之案,我没有重审?公子檀的祠庙,我没有重建?卞氏一族和老三的逆党,我没有下旨清扫吗?”
  “陛下清扫卞氏究竟是为了公理还是私欲,全当天下之人看不明白吗!”
  萧伯如怒喝一声:“孟露先!”
  孟蘅剧烈喘息几下,重重叩头于地,哑声叫道:“陛下,你一直怨恨先帝,先帝为寻公子檀,坐视并州流血漂杵,而陛下为拔除萧恒,几番置潮州西塞于不顾……臣敢问陛下,如今所作所为,与先帝有何区别?陛下不仅要亦步亦趋,还要青出于蓝吗?”
  不等萧伯如开口,孟蘅再度叩首,道:“臣之罪业,百死莫赎。今当一死,以息陛下之怒。望陛下从今以后持德修身,先公理而后私欲,亲贤臣而远小人。陛下,万岁。”
  她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萧伯如冷冷睨向她。
  孟蘅闭目等待,许久,仍没有迎来想像中的毒发之痛。
  座上,萧伯如将那半副鸳鸯梳滴溜溜一掷,白玉落地,断作两半。
  “你这条命记在这里。”萧伯如漠然看她,“孟卿,你好自为之。”
  ……
  孟蘅离去后,夜风冲门而入,一阵赛一阵地冷。
  萧伯如总有拿捏孟蘅的方法。其实这么多年,孟蘅从没有变,在她眼里萧伯如是要担责天下的君王,但在她心里,萧伯如还是那个远贬劝春行宫的女孩子。只要萧伯如肯温言软款,再做出政治式的柔情蜜意,这段被历代文人譬作夫妻的君臣关系还能继续维系。孟蘅或许对她失望,却无法真正怨恨她。
  但这是长乐公主的法子,不是今上的法子。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皇帝可以恩威并施,但绝不能做小伏低去讨好一个人。
  阶下,那盏空杯静静躺着,另一只尸首分离的白玉,和血迹斑斑的托盘。
  她和孟蘅,竟至于此了吗?
  一股巨大的疲倦突然袭卷萧伯如满身。她撑着脑袋倚在靠枕上,朦胧中,骤然听见一声惊叫。
  那宫人打落杯盏,满脸骇然道:“陛下,血……血!”
  萧伯如顺着她目光低头,见自己□□的绸缎上,血花越开越大。
  腹腔像被刀花狠狠刮卷一圈,萧伯如两眼一黑,咬牙低声喝道:“慌什么!去叫太医,再把贺郎请来。走漏半点风声……你的前鉴犹在!”
  第338章 一〇四 禽兽
  潮州日渐炎热,所幸一场雨过,倒清凉许多。明月映入水洼,被飞驰马蹄惊碎,涟漪聚散后,刮过红鸟黑风般的马背人影。
  秦灼开始阻断南秦北部的铜铁管道,除羌地不再向南秦输铜之外,与秦地毗邻的大梁州府也藉故推诿。再加上虎贲军数股兵力集成,新的组织规划和将领任命不容推迟,这几天秦灼一直忙得脚不沾地,今夜冗事将毕,才离开临时营帐回了院子。
  马蹄一入院门,正冲见一匹嚼食草叶的白马。院中静悄悄,秦灼心头一动,忽听一声清脆鞭响,不远处阿双低叫一声:“郡君使不得!”
  秦灼无暇多顾,当即喝马奔去。庭间一盏灯笼打着晃,灯笼底立着萧恒,一缕鲜血沿他脸颊涔涔而流。对面,秦温吉卷了卷鞭子,抬手还要再打。
  秦灼断喝一声:“秦温吉!”
  他跳下马背快步赶上前,劈手夺下她那条银鞭,怒声道:“你发什么疯!”
  秦温吉手臂一挣,“他这样逼你,你还护他!”
  秦灼看一眼萧恒,再向秦温吉,叹道:“他没逼我。”
  秦温吉冷笑:“说辞都不一样,你们两个真有意思。”
  秦灼微微皱眉,缓和口气说:“温吉,他是真心对待我。”
  秦温吉抱臂看他,“真心对待你,就是这么祸害你?天天和你一个被窝睡得痛快,怎么是你伏给他,怎么他不叫你睡?”
  “是我勾搭的他,我他妈上赶着叫他睡。”秦灼并没有疾言厉色,冷静、低声地说,“我要是个女人,孩子都给他生了。萝卜头高低一个小孩,一进门就抱着你叫姑姑。行吗?”
  秦温吉瞪视他,“你还非他不可了?”
  “我就非他不可了。”秦灼看了她一会,又叹一声,“你好好想想吧。”
  他张开握住鞭柄的五指,银鞭被秦温吉倏然夺去。她一刻也不想多待,大跨步回自己厢房了。
  秦灼收回目光,望向萧恒一张脸,抬下巴指了指他身后:“进屋。”
  他撵萧恒去榻边坐,自己点了盏蜡烛,又拿药膏,萧恒已将小案摆好,老老实实坐着。
  秦灼瞧了瞧他脸颊,见鞭伤不深,还有些疑惑,“她那一鞭子是冲脸来的?”
  萧恒道:“胳膊。”
  他这么一说,秦灼才留意到他肩上衣料裂痕,将他上衣一脱,胳膊上果然淤紫一片。秦灼边给他上药,边问道:“崔清后事料理好了?”
  萧恒便知他得了信,答应一声。
  “许仲纪也投奔你来了。”
  “是。”
  秦灼料理完他胳膊淤痕,又扳过他身体,检查其他地方,“没有受伤?”
  “没有。”萧恒握他的手,“你别担心。”
  秦灼本想责问他又入虎xue,手掌被他五指合拢的一刻,突然一时哑然,心中又有些气结,到底只问一句:“她方才打你,你不知道躲?”
  萧恒垂着脸,说:“该受的。”
  秦灼见他神色不对,正斟酌着开口,萧恒突然道:“她讲的对。”
  秦灼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
  “我没有给你睡。”
  秦灼一懵,脱口问道:“你什么意思?”
  萧恒抬眼看他,“你想吗?”
  秦灼有些不可思议。
  萧恒明显不是下面的那个,秦灼自从引诱式的和他搞到一起,压根没动去争的心思,他怎么教,萧恒就怎么来。二人这么过了两年,萧恒居然重新考虑这事。
  秦灼问:“我想就行了?”
  “你想就行。”
  “我现在想呢?”
  “那就今晚。”
  秦灼顿口无言,萧恒一瞬不瞬地望着他。
  烛火一跃,萧恒五官影子闪动,一张脸却沉入水底般的平静。秦灼站起来挟住他的脸,严肃问:“这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萧恒避不开他的手,就躲避他的目光,垂眼道:“和我在一块,是委屈你。更不能只叫你受这个罪。 ”
  萧恒居然觉得这事叫受罪。
  秦灼脑中一空的空档,萧恒已继续说下去:“少卿,你也是个男人,你心里多少会膈应着。我都明白。”
  秦灼道:“这是我乐意。”
  “你乐意是一心为我。你这么为我,我明白着,但还这么干。”萧恒哑声说,“我不是在逼迫你,我是在害你。”
  秦灼温声劝道:“六郎,饮食男女,人之大欲。这是人欲。”
  萧恒终于抬起眼睛,目光如两把倒持的利剑。他问:“人不能克制欲卝望,与禽兽何异?”
  若是寻常,秦灼就要拿此事好好发作一通,逼问你觉得我是禽兽?但他明显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
  他从前只觉苗头不对,但彼时二人尚未定情,关系不正常得近乎病态,秦灼也无从细想。本以为萧恒只是脸皮薄,不料他竟因为对自己产生欲卝望快到了自厌的地步。
  萧恒没少做过杀人放火之事,但他又是道德感极高的人,所以他重新做人以来所作所为都是赎罪。那从萧恒看来,他每一次侵占秦灼都是在毁掉秦灼。但他居然忍不住这种侵占,就像他忍不住去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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