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吕纫蕙有些恍神。他想岑知简不愧是岑玉正带大的孩子,简直和这位祖父的脾气一模一样。
  岑玉正为人正直,不肯采用阴毒之物。故而观音手之事被吕纫蕙一力瞒下,直到岑知简被种此蛊,岑玉正才明白个中原委。
  观音手已经被影子采用,都是些十岁左右的孩子。
  炼成一人,当死十数不止。
  岑玉正为了忠,可以献祭亲孙骨肉,却永远不能堂而皇之地杀人。
  是故携岑知简进山,实为逃避已然丧心病狂的影子侵蚀,替岑知简保养拔毒。岑玉正余生沉于医书,试图查找根除观音手之法。
  直至郁郁而终。
  自此,影子彻底由吕纫蕙统领。
  这个人尽皆知的背叛者,连朝廷都无从猜测的真正掌舵人。
  岑知简有些麻木,又觉得可笑,哑声道:“灵帝末年,公子檀因玉丹案被废,远谪塞北。诬陷公子者,你是最后人证。”
  吕纫蕙眉毛一抖,终于颔首。
  时局风雨飘摇,吕氏摇摆不定,便出二子,长子吕择兰入肃帝府邸为幕僚之时,次子吕纫蕙取代兄长,成为公子檀幕僚。公子檀念其是旧友之弟,颇为照拂,二人情谊甚笃。
  岑知简看向他,“你背叛他,但他没有怨怪你。”
  雨沙沙下着。
  吕纫蕙目光凝在岑知简脸上,又透过岑知简,望向漆黑车厢外,更加漆黑的天边。
  许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阴雨天。一张薄薄纸笺重如千斤,是伪造公子檀谋逆的字迹,的确出自吕纫蕙手笔。
  灵帝暴怒之下,一个砚台劈面掼下。碎裂声紧随撞击声响起,公子檀面色苍白,死死望向吕纫蕙方向,额角鲜血如注,流入眼眶,如同血泪。
  这样一个仁善、干净、英明的储君,因冤远走。是日,天公垂泪,百姓十里相送。
  雨浓日暮,人群拥簇,公子檀请众人返程,却低声叫一句:“君馥。”
  人群中,一个戴幂篱的身影一滞。
  公子檀没有多言,只轻轻叹息。
  他说:“你珍重。”
  公子马车北行后,吕纫蕙道旁伏倒,泣不成声。
  父亲的告诫犹在耳边:“贤王已然兴兵,首要朝中斡旋,以陛下之力绝不能胜。你兄长曾与公子檀有旧交,要取信王爷绝非易事。你若不代吕氏示诚,先不说他日后对我家如何清算,你兄长立时就要死于他手!君馥,你兄长的性命就在你的手中!”
  君芳,君馥。
  花开并蒂,合璧联珠。
  世人只知吕纫蕙十数年籍籍无名、藏身家门,全然忘记十年前,他与其兄文采辉映,直追二陆之名。
  当日,他展开信笺,落墨前双手不住颤抖。
  公子檀和吕择兰的面孔从脑中交错闪过。
  一个是他情同手足的大哥,一个,是他亦君亦友的主公。
  前进后退都是错。
  他折起与自己双生的那枝棠棣,将王朝的明月陷在泥里。他明月一样的挚友和君王,目睹他的背叛、承受他的背叛后,居然要他珍重。
  吕纫蕙痛不欲生。
  肃帝篡立后,曾要延请吕纫蕙入仕,吕纫蕙托病拒绝,一生不做元和官。公子檀下落不明,吕纫蕙托言远行,开始了一场穷尽一生的找寻。他因追思故人而作的《感遇》十三篇足以震古烁今,却被他一把火统统焚尽。信任在握时他选择背叛,却在公子檀生死未卜后献出了呕心沥血的忠诚。
  他开始罗织旧人,钻研药石,组建影子。
  他是一个不入流的诗人,一个背主忘恩的骗子,一个用犯罪来赎罪的疯子。
  吕纫蕙是疯魔的,清醒的,痛苦的。他的疯魔吕择兰心照不宣,他的痛苦吕择兰看在眼里。
  因为父亲自鸣得意的决定,吕纫蕙追随了公子檀。因为吕择兰的一条性命,吕纫蕙背叛了公子檀。吕纫蕙的悲剧正是由家门的贪婪一手创成,吕纫蕙痛恨吕氏,痛恨父亲,也痛恨吕择兰。
  吕择兰都知道。
  所以多年来吕纫蕙和影子的谋划,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朝廷收到影子头目的相关秘报,岑氏抢先一步勾连刺史岑渊、将他推出来做替罪羊时,他在妹妹灵堂前,认罪说是。
  一命抵一命,他欠他的兄弟,为了他一条性命,毁了他兄弟的一辈子。
  ……
  “你句句不离公子,那岑知简呢?”现在这个岑知简问。
  “你的亲外甥,还有他的母亲你的妹妹、吕氏和岑氏的其他人、影子里被你搜罗来的那些孩子……萧恒、娄春琴……梅道然。”
  喊出最后一个名字他声音颤抖。
  元和十七年上元夜,梅道然违背影子清扫“重光”的命令,擅开宫门放走萧恒,无疑也是叛徒之一。但当时影子行动已被朝廷发觉端倪,吕纫蕙不愿轻举妄动,于是动用了最光明正大的一步棋。
  用皇帝的疑心,用岑知简的手,拔除他。
  岑知简歇斯底里,用破损的声带高声责问,那些破碎的、无法辨别的音节在淩迟他们的心。
  他呜咽着嘶吼:“你害了他们,你让他们生不如死不人不鬼……你让我毁了他,你让我毁了他!”
  梅道然,岑知简的知己和伤疤,污点和愧疚。他立身君子,对梅道然的诬陷让他无法称正直。他修身为圣,梅道然让他不能成圣,圣人忘情。
  如果没有这些事,他和梅道然会是很好的开始。没有冤案,梅道然会和他一起登七宝楼看长安花。那夜之后,他们没有反目成仇,那至少能继续做朋友。梅道然会从阴影里脱身,光明正大地重新做人。
  这本该是他们二人的结局。
  而如今,一个血刀提出修罗狱,杀孽满身雪满头。
  一个来时要登逍遥道,走得像条落水狗。
  摇晃车厢中,吕纫蕙面目模糊。他似乎怆然,又似漠然:
  “恨我吧,丹竹。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让你恨我。”
  吕纫蕙通过打进岑知简这枚钉子来拔出梅道然这粒钉子,但他没有料到,在这两人都一无所知的情况下,竟然全部做出反抗。梅道然遵循自己新长出的一颗人心,放走萧恒又追随萧恒,而岑知简居然要为一个损伤过自己的罪人翻案,御前逼问皇帝是否冤判。
  哪怕错误,哪怕失败,哪怕能握住的只有一瞬。
  也要挣破任人摆布的命运,要自由,要任性活着潇洒死去,神仙呼我不回头。
  吕纫蕙离开车厢,听到雨声之中,响起一个人的嚎啕大哭声。
  他看向捧药炉上前的福娘,脸上已经恢复平静,毫无波澜道:“他已经用过饭了,趁热叫他吃药。”
  第328章 九十四 易主
  大雨之中,灵堂昏暗。
  秦灼坐在太师椅里,脑袋微倾,几乎要靠到案边蓝底金字的神主上。萧恒金色的名字镌刻在蓝色的死亡。他肩膀挨着棺材,像挨一个人肌肉坚硬的手臂。
  突然,香烛微微颤抖,一阵脚步声传来。
  雨水从陈子元的蓑衣上不住滚落,他从离秦灼不远不近的位置站定,抱拳道:“殿下,人带来了。”
  秦灼把目光挪到他身后那群人身上。
  为首的是个中年人。他环视灵堂布置,叹了口气,取三炷香点燃插好,对神主道:“重光也算一代英豪,如今又有少公替他打点身后,也算不枉了。”
  时隔多年,秦灼再见吕纫蕙,感觉他像换了个人。
  初见时,吕纫蕙简直是个字面意义的“影子”,凡庸无奇,被兄长的光彩完全掩盖。如今,他的锋芒终于崭露而出,像闻名天下的暗器第一次正式亮相。
  秦灼并不起身,说悲伤也好轻视也罢,总归不是尊重的态度。吕纫蕙虽亲手上香,称呼的却是“重光”而非“将军”,尚未开口,便觉剑拔弩张。
  秦灼道:“若无吕公,只怕这个英豪还不至于不枉。”
  吕纫蕙含笑道:“少公误会,重光之死的确与在下毫不相干。”
  秦灼冷笑,“没有吕公做主,他会被观音手磨挫这么多年吗?”
  吕纫蕙道:“倘真无我,只怕重光一早死在并州之难,压根熬不到和少公相见,更别提你们这段金玉良缘。”
  “人都死了,也是碎金断玉。”秦灼淡淡道,“吕公率众星夜而来,想必不是和我逞口舌之快的。”
  吕纫蕙仍保持着得体的微笑,“我这次来,是要给少公献一份大礼。”
  秦灼仍窝在椅子里,只掀起眼角懒洋洋地瞧他,“哦?拿是阁下祸害死的女孩给他配冥婚,还是烧一烧罂粟当纸钱?”
  他语带讽刺,吕纫蕙却无不虞之色。他当空拍了拍手,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被推向前。
  是个女孩,琵琶骨被铁鈎穿透,溅在下巴上的血液因雨天呈一种半干不干的粘稠状态。
  秦灼一下子从椅中站起来。
  是银环。
  吕纫蕙看他神色,笑道:“听闻英州大乱,我的手下当即赶去查探。竟不料传言非虚,潮州营一盘散沙,丢盔卸甲。正巧撞到这妮子出逃,便绑了她来,给少公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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