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6章

  岑知简面无表情,一滴泪水滑过脸颊。
  吕择兰虽认罪,如今也解了实权,但到底是正经的金紫光禄大夫,岑渊不好将他越级下狱。对此,吕择兰却显得通情达理。
  “请使君留裕一日,容我整理文书。若怕我跑了,请公人看管房屋即可。”吕择兰道,“明日清晨,我自请囚禁府狱,直至天使到来。”
  他整理衣衫,对岑氏叔祖深深一躬,“今日亦是故人生忌,还望松岩公体恤,予我热酒纸笔。”
  此事一出,岑氏族人皆对他避若猛虎,叔祖也是勉强应允。吕择兰转身,再向棺木深深三拜,便在公人监看下返回住处。
  吕纫蕙仍是惊魂未定,匆匆追兄长离去。岑渊见此,也叹口气,向岑知简抱袖,“惊扰婶母之灵,实非晚辈之愿。但天理昭昭自然有报,吕长公认罪,婶母也能宽慰寸许。还请岑郎节哀。”
  岑渊率众离去后,灵堂仍笼罩在一片静谧的灰色阴霾里。岑松岩忙叫人,“还不快把郎君扶起来!”
  “叫他坐一会吧。”有人这么说。
  岑松岩长长叹气,看向堂外的阴沉天色,“今日是发不了丧了。”
  人们似乎又说了些什么,告辞的告辞离开的离开,岑知简不管也不问。吕纫蕙的话如同惊雷的余音,犹在他耳中隆隆作响。
  尽早回去。他说。这是你娘唯一的心愿。
  可母亲怎么知道他要回来,吕择兰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是别人也就罢了,吕择兰,怎么可能?
  就算信不过他的手足之情,岑知简也很难相信这样一个曾经通过招安萧恒来终止战争的人,会是这样贼喊捉贼的真凶。
  但他若不是真凶,他为什么要缄口认罪?
  岑知简深深呼吸,几乎喘不过气。这时,梅道然终于他身边半跪下来。他一只手搭在膝盖上,一只手顺着岑知简后背,眼睛却瞄定棺材。
  “你若觉得令堂之死有疑,我可以帮你。”
  岑知简嘴唇动了动,“如何帮我?”
  梅道然看着他眼睛,缓慢、沉重地说道:“先要开棺验尸。”
  岑知简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好久,他才从喉中挤出一道嘶吼:“我娘不是罪犯!”
  “但府中仍有罪犯。”梅道然从他指间抽出那团宣纸,慢慢叠好,翻开他袖子放进袖袋里。他扭头看向灵前供奉的袅袅香菸,它们和纸灰一起在半空形成一缕迷人复杂的色彩。
  梅道然说:“一切由你决断。”
  ***
  这晚岑知简住在亡母房间,一夜未眠。
  门外,一世界明月光,梅道然的影子傍门而立,没进来,只在那儿守。
  直至丑时,房门才被轻轻叩了两声,梅道然声音响起:“该吃药了。”
  岑知简打开房门,看到他手中所端的药壶药碗。
  他早已不是孩童,不会要人哄劝才停止哭泣,也不会任悲痛摧毁自己的身体。梅道然为了他的嗓子费了多少气力他看在眼里,他总不能辜负这番善意。
  岑知简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梅道然道:“你那位叔祖要告知一声。令堂的丧仪,在吕长公羁送后正式举行。”
  岑知简点点头,我有话要问他。你有法子避开公人,对吗?
  两人刚出房门,本是一潭死水的院中乍然掀起涟漪。院门外隐约响起嘈杂的说话声,对方面孔随脚步靠近在灯火下渐渐清晰,看形容打扮,应该是个送信的小厮。
  而小厮身旁,竟是吕纫蕙作陪。
  吕纫蕙问:“……温国公病情如何?”
  小厮也是焦心:“时昏时醒,很不好了。这几日一直念叨君芳,却不知长公到了什么地方。原想着到华州来报一声,不料公竟在此处!”
  吕择兰师从老温国公杨崇,二人数十年师生情谊,不可谓不厚。
  既如此,羁押吕择兰之事可能再有转圜。就算真的押送回京,皇帝看在老国公的面上,也须使师生病榻叙情。
  但有宽限,就有转圜。
  这通阵仗不小,岑松岩岑松岩也闻声赶来,同看管公人说了几句,公人们便退到两侧。
  吕纫蕙上前叩门,“兄长,国公爷来信,兄长可歇下了?”
  可房内灯火通明,全然不是安歇的样子。
  吕纫蕙推了推房门,发现并未上锁,便直接推门而入。在他踏进去后的下一刻,屋内响起吕纫蕙的惊叫悲痛之声。
  岑知简匆忙迈过门槛。
  书桌之上,半盏残蜡犹明,照亮归置完毕的书籍文稿。
  吕择兰正倚在榻上。
  面目安详,彷佛倚枕小憩。
  如果他的衣襟没有被颈上鲜血浸染,他足边坠落的宝剑没有闪烁寒光。
  第324章 九十 萧墙
  梅道然快步上前,粗略检查他的颈部伤口和五官身体,转头看向岑知简,“的确是自尽。”
  岑知简立在书桌前,从香炉里拿出一张尚未燃尽的纸张,在灰烬和残火间看到零星字句。
  祭吴清宵文。
  岑知简遽然抬头。
  那把剑。
  那把剑由吕择兰亲手取下,递到吴月曙手中,作为他上任的礼物。只是其故主人杨崇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早已殊途的两个学生,会因为这剑同归于一座坟墓。
  岑知简迈动脚步,还没走到榻前,一下子跌倒在地,没梅道然紧紧持住。
  “我还有话问他……”岑知简喃喃,“我还有话没问明白啊。”
  此变太过突然,岑渊夤夜赶来,叫仵作验看尸身,的确没有看出任何异样。
  吕择兰留下的文书当中有一封认罪摺子,陈明自己正是影子头目无疑。岑渊看罢,叹道:“吕公在朝多年,多有骨气,大抵为免回京受锻炼之辱,才刎颈自裁。”
  岑知简由梅道然搀扶起身,“人命关天之事,一个‘大抵’安可定夺?”
  “岑郎你自己也辨认过了,的确是吕长公的亲笔。若非如此,他何必以死抵罪?”岑渊摇摇头,“我现在回去写摺子,连带吕公遗笔一起呈送陛下。岑氏虽与吕君芳有姻亲,但岑郎受害,恩怨相抵,陛下应当也不会怪罪。”
  岑松岩犹疑,“那吕舅的丧事……”
  岑渊道:“在下呈奏至长安也有一段时间。到底是亲戚一场,不如趁皇命尚未下达,尽早办了。”
  岑松岩叹道:“三娘的丧仪也不能再拖了。家里频繁出事,焉知不是停灵太久魂魄不安的缘故。明日清早,叫她入土为安吧。”
  夜幕彻底坠落下来,像一块被打碎的死亡,碎块压得每个人喘不过气。
  岑知简在梅道然陪同下离开房间,穿过回廊,路过灵堂时他脚步一滞。他神情像痴滞也像锐利,发现鬼火一样盯着母亲乌黑的棺椁。
  梅道然听见他说:“我答应你。”
  ***
  第二日太阳未出,乌云密布,卯时一刻,岑氏族人齐聚灵堂。
  他们看到跪在棺前的岑知简,不知是来得早还是跪了一夜。他身边,蓝衣青年带刀而立,像鬼寺里一根柱石。
  岑松岩拄杖劝道:“丹竹,起灵吧。”
  他摆摆手,夫子们领命上前,靠近棺椁时梅道然欻然拔刀出鞘。
  岑松岩喝道:“丹竹,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亲自捧过瓦罐,递到岑知简面前,“你娘数日灵魂无寄,你再悲痛,也要叫她入土为安。”
  岑知简嗓音比昨日差了不少,沙哑得厉害:“我娘遗恨未消,入土难安。”
  岑松岩叹道:“我知道你怨怪你舅父,但他人已经没了,朝廷也会对他追究到底。好孩子,把瓦罐摔了,咱们起灵。”
  “我娘的确怨恨舅父,”岑知简说,“却未必是这一位。”
  此言一出,满堂愕然。素幡拂动中,岑知简站起身,目光穿过乌压压人头,射向堂外的吕纫蕙。
  岑知简道:“请二舅父移步近前。”
  人群像被劈开的巨石,豁然裂开条道。道路尽头,浮出吕纫蕙意料之外又并非惊诧的脸。
  吕纫蕙笑笑,走到岑知简面前立定,问:“丹竹此言何意?”
  岑知简未答,梅道然已擒住吕纫蕙两只手腕,把衣袖掼至肘部。
  衣袍飞动间,三条抓痕赫然刻在吕纫蕙左臂,已然结痂。
  梅道然攥紧他手腕,双目之中蓝色火苗闪烁,似乎要烧透假面,让他暴露原形。他沉声说:“这就是罪证!”
  “吕三娘死夜,见的不是吕择兰,至少不只是吕择兰,还有你!”梅道然喝道,“你和她起了争执,她悲痛之中抓破了你的手臂。”
  众人大惊失色,吕纫蕙仍面色泰然,“你这位郎君好不讲理,三道抓痕便认定是我?”
  “吕三娘右手三根指甲缝隙有残存血迹,正映射你手臂伤痕。‘兄不负我我不负兄’,说的不是吕择兰,”梅道然厉声道,“是你!”
  云外隆隆一声巨响,天空的阴翳转移到吕纫蕙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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