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7章
所幸萧恒的确有数,四十杖虽毁肌肤,到底未损筋骨。如今和秦灼住在一块,也有人精心养护,不久便能下榻行走,也不影响和李寒商讨政务军务。
夜色初上,李寒打帘造访时,萧恒正同秦灼案边对坐。案上一只盛枇杷的竹篮,萧恒取一只果子慢慢剥,剥好便递给秦灼。
秦灼两只屐都踢在地上,见他喂,便低头去咬。含住萧恒指尖时打帘声正响起,秦灼神色一闪,忙扭过脸嚼果子,边伸脚把屐踩好,也不知李寒瞧见多少。
萧恒拈了拈手指,又取一枚枇杷剥,笑道:“渡白自己找椅子坐吧,吃不吃枇杷?”
李寒向秦灼拱拱手,“不了,不克化。”
秦灼瞧一眼萧恒,转过脸,一副正人君子模样,和方才的形容判若两人。他冲李寒笑道:“他一个人在西塞,有劳军师和兄弟们照拂。将军得军师如虎添翼,我也能放心些。”
这番话是正正经经自家人说的。
“少公客气,职分所在。”李寒心中有数,直入正题,“下个月,将军身体能否大好?”
萧恒刚想开口,不只什么缘故又闭上嘴巴。秦灼瞥一眼他剥枇杷的手,对李寒道:“军师放心,有我瞧着,能好。”
“那下面的话在下就能说了。”李寒点头道,“两个月内,将军最好能够攻克英州。”
主动出击。
“彭苍璧身死西塞,皇帝至今仍未发兵,只是因为东北被狄族牵制,南地又是将军的地盘,她无法调动南地之兵。如今皇帝已腾开手,不日剿逆大军即将南下。将军的本营在潮柳两州,西塞虽有臂助,但相隔太远,很可能会被皇帝单独击破。英州可以作为潮州北上的最佳信道,这是其一。”
李寒说:“其二,将军如今作战,一乏兵力,二乏财力,三缺粮草。潮州粮道虽通,但很容易被对方截断。英州水草虽不丰盛,但英州刺史柴有让积蓄多年,府粮还是管够。英州可以做粮仓。”
萧恒说:“其三。”
“其三。”李寒看向他,“影子残部和阿芙蓉买卖俱在英州。一个是后患,一个是流毒,作战之时,最怕节外生枝。自然,这还不是最紧要的。”
李寒拈动衣袖,声音开始发紧:“二年以来,将军与朝廷多有博弈,虽未败,却从未有胜。因为将军太过固步自封,只在守,未曾攻。在下只能说,将军能苟安一隅至今,一是靠与少公合兵有所兵力,二是靠皇帝早期掉以轻心,三是靠奉旨讨伐之人,上到吕择兰崔清,下到彭苍璧,都比较有良心。自然,老天眷顾也是本事,运气到家也是实力。从前将军拚搏至此,最要靠民心所向,这就是一个天大的好处。将军尚做逆贼时,潮州上下舍命包藏,吴月曙更是自刎以托,如今已有根基,是时候振臂而呼。”
李寒道:“这就是最重要的一点,以攻为守。”
“从前将军行事,说好听点叫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实则是坐以待毙,只待皇帝周转人手发兵来打。皇帝强而将军弱,皇帝若发兵,多要攻打潮州西塞,但凡有失,将军根基则毁于一旦。但将军若主动发兵,将战场引向皇帝所辖之域,有在下在,至少能保潮州西塞无虞。”
李寒目光锐利,“敌强我弱,必须扰敌。英州北望西塞南临潮州,是将军胜算最大的地盘,若能胜,将军则能南北打通,西南之境尽在一手。若不胜,至少牵制朝廷,以解本营之困。不能退,只能进,不能守,只能战,这就是在下为将军的首战之谋。”
秦灼扳指落在案上,眼中闪过一丝激赏。
从前李寒作诗骂上、辕门矫诏,秦灼只当他是个有勇无谋的,谁知他的战场何止文坛,哪限朝堂!
好个李渡白!
李寒眼光转向秦灼,问:“将军与少公,曾是同盟?”
秦灼道:“一直是。”
“将军听闻少公失踪后千里奔袭,险些搭进一条命去。在下也听闻,少公入羌君的虎xue,是为了给将军接手。”
秦灼不答话,低头吃枇杷。
李寒看他一会,又道:“在下听闻,潮州营和虎贲军曾多生龃龉,是否属实?”
萧恒问李寒:“渡白有什么想法?”
李寒道:“若要进军英州,首先要保证不生内乱,后方稳定。依在下瞧,少公是个真情的郎君,虎贲军却不是可靠的盟友。”
秦灼掩袖吐掉枇杷核,偏头看他。
“听闻二位结盟的初衷是共扛危难,但如今潮州虎贲已然分营,只是共居一地,兵权却互不干涉。此外,两位都没敢讲远处的事。”李寒道,“少公若要回秦,只靠虎贲众人与令妹尊师麾下,有几成胜算?”
秦灼不说话,萧恒手指沾了果子,只拿掌侧轻轻挨着他。
鱼死网破的打法,也只有一半的可能险胜。
秦灼一直按兵不动,正是这个顾虑。
他和萧恒还不同,萧恒的民心是中原本土,故而能在潮州西塞白手起家。他却是一介诸侯寄居他乡,当地人对南秦没有归属之感,他无法创建起新的忠诚军队,只能招揽旧部在潮州培养。这时候贸然发兵没有很大的胜算。
所以剿灭贺兰荪的计画敲定时,陈子元欲言又止,秦温吉认为这是昏招一套。
取道羌地无异于宣战,但现在不是向秦善宣战的好时机。
李寒将他神色尽收眼底,又问:“但若有将军发兵作为臂助,胜算几何?”
秦灼微微一笑,仍不讲话。
李寒继续问:“如果,是皇帝下旨官军护送,敕令少公回秦正位呢?”
秦灼第一反应是他在发疯,但他撞着李寒目光。短暂对视后,他转头看向萧恒。
他明白了李寒的意思。
如果萧恒大势已成,那萧恒的命令就是旨意,萧恒的认可就是正统。如果政权认可才是世俗正义,那秦灼回秦就消除了最后的“不正义”性,这就为南秦倒戈秦善提供了光明正大的理由。
但是。
秦灼笑道:“我听明白了,李郎醉翁之意,是要我在此役之中,发兵以助萧将军。”
李寒道:“这本是盟友之理。”
秦灼将装果核的碟子拨远,“李郎先空许承诺,以此要我对英发兵。等萧将军正统之后助我归秦——”
他含笑道:“万一天不在将军,我去这一趟,给他殉情吗?”
“在下所言仍是利益,无关情分。”李寒道,“只顾牟利,不担风险,秦少公,这不是盟友之举。”
李寒看一眼萧恒,萧恒眉头微皱,示意他不要再讲。李渡白连皇帝都骂,自然不顾这些,继续道:“萧将军锦水鸳险些丧命可以不论,这同少公入羌取蛊一样,为的是私人感情,而非盟友利益。但少公遭褚山青兵围,是将军发兵救援;虎贲粮草短缺,是将军拨粮以供。少公危难之际,将军尽到了盟友的责任,如今将军有难,也请少公尽一尽相应的义务。”
秦灼笑意未改,“是我求的他?”
李寒可不管他素来腔调,当即指出:“少公的意思,是萧将军一厢情愿,你只好却之不恭吗?”
“渡白。”萧恒打断,“辎重那边还要检校,你去瞧瞧吧。”
李寒拎得清轻重,当即起身一揖,抬起头,“将军。”
萧恒看他。
李寒指了指,“枇杷,现在克化得动了。”
枇杷在秦灼那边。
萧恒知他意思,没有动手。秦灼便将竹篮取过来,伸手递给他,“都拿去吃吧。这两日吃完,再放要坏了。”
语罢,秦灼整好衣袖,懒洋洋倚在案上,仍似笑非笑,“渡白放心,我做盟友再首鼠两端,和萧将军到底有段私情。你这样一心向他,我只有谢你的份,哪敢怪你。”
还真恼羞成怒了。
不过这怒也是打情骂俏之怒,李寒更不掺和,挎着篮子就掩门出去。
门一闭,萧恒便拿帕子擦手,撑身站起来。
秦灼支起半个身子,叫他:“你哪去?”
萧恒道:“睡觉。”
秦灼胸口起伏片刻,说:“你生气了。”
萧恒只说:“我没有。”
他也不解衣,脱下靴子便侧躺在榻上。睡自己的枕,盖自己的被,给秦灼让出一个人的位置。
案头残灯如豆,灯下一片柔暖之色,秦灼嘴唇被枇杷沁如赤金。碟中果核散落,像从人心上拔下的钉。萧恒擦手的帕子散落在旁,上头斑斑金痕,如沾血迹。萧恒有一颗金子的心。
秦灼从案边坐了一会,起身吹灯,慢吞吞往床边走。坐下时才瞧见,萧恒仍睁着眼睛。秦灼道:“你想说就说。”
萧恒说:“没有。”
秦灼冷笑道:“没有?我倒瞧瞧,你一夜没有,还能一辈子没有。”
他也踢鞋上榻,和萧恒隔了距离掀被躺下。
秦灼头刚靠枕,便听萧恒低声说:“一辈子。”
他问:“你真有一辈子的打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