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3章
如此再三,那碗参汤终于空了,却也没有喂进多少。梅道然冷冷瞧着秦灼,猛地转身出帐。
雨声如鞭,每一鞭都抽在秦灼身上。他突然好冷,抱着萧恒胳膊搂住自己。两人胸骨相嵌时,秦灼感觉膛前一硌。
他往萧恒怀里一摸,却摸到三枚薄薄铜片。
圆形方孔,一面刻火焰,一面刻大篆。这东西他贴着心口放。
顷刻间,秦灼目光愤恨起来,何止咬牙切齿,简直食肉寝皮。他怒视片刻,猛然挥手往萧恒脸畔批了一下。萧恒头便往一旁歪去,更不理他。
秦灼双手抱紧他面颊,颤声叫:“萧重光。”
萧重光萧重光萧重光。
陈子元不忍再看,俯身去拾地上寿衣。
狂风忽地一冲,满帐灯火飞动摇曳,光影扭动得有些瘆人。陈子元手背起了层栗,站起身,却见秦灼两眼发直,眼仁黑得吓人。
陈子元头皮发麻,叫道:“殿下。”
秦灼眼珠向他一滚,像个借尸还魂的死物。
他吩咐:“叫阿双开我的匣子,取那对七叶黄金耳珰过来。再找一身女子衣裙,大红的。”
陈子元骇然问:“殿下……你要做什么?”
秦灼看着他,笑了:“我要请灵妃,降身。”
陈子元第一反应是,秦灼疯了。
请神不同于祝神,祝神是祈祷,请神是有所求。
秦灼要请求神力来救赎萧恒,但他所请的主战主生死的灵妃是座女神。
他阿娘甘夫人曾担任南秦主祭,所演正是灵妃,那双耳珰正是她娱神所用。这是血统之外,秦灼必须用来联系神灵的媒介。
他要扮灵妃。
陈子元半天说不出话,淮南迫秦灼改换女裙的碎片在眼前闪过,秦灼脸色苍白又屈辱。他看看没气的萧恒再看看秦灼,终于找到自己的声音:“南秦请神的规矩你比我更知道,请神说是借神之力,其实就是走投无路找个安稳!你请灵妃得有灵妃衣冠,你现在就有这一对耳坠!你他妈要为了救一个死人穿耳吗!南秦什么男人才穿耳,殿下,你他妈不清楚吗!”
秦灼问:“我还不到走投无路吗?”
陈子元嘴圆张,再说不出话。
秦灼声音终于开始颤抖:“他不能死,他不能这么死了……他这么死了我算什么?他死了我这辈子都要背他的一条命……子元,他死了,我还能再找另一个人吗?”
陈子元心头大震。
竟至于此了。
秦灼掩面道:“你救救我吧。”
帐外大雨倾盆。
帐中灯火茫茫,恍如一泼金雨洒落。雨光下,秦灼脱掉素袍、中衣、亵衣,站出满地衣衫,浑身赤裸,宛如献祭。金色雨圈溅在身上,是金色的纷纷乱箭,所至之处,他洁白的肉卝体金血斑斑。他浑身金光熠熠,却照不亮萧恒一星半点,萧恒陈尸于榻,面如死灰。
下一刻,秦灼将那袭大红衣裙穿在身上,满室金光乍敛,他面色冷白得像个死去多年的女人。那女人的神灵或鬼魂操纵他,拈起一只耳珰,拿蜂尾一样的短刺穿透耳垂。
秦地男子只有男妓穿耳。
这句话如同响雷在陈子元体内炸开,他五脏六腑碎裂般绞痛着,面前,秦灼已抬手再穿另一只耳。
他耳中金血涌出,沿耳珰坠落,滴在萧恒嘴唇上,变成血色般的殷红。
秦灼面无表情,嚓然拔出虎头匕首,破腕放血。
雨下了整整一夜,血放了整整一碗。
秦灼双手合十,两掌合在额前,缓缓俯身叩头。
……
衣裙加身之际,秦灼并没有想像中的屈辱。
从前那么多人把他当作妾妃,徐启峰要他戴手钏,贺兰荪为他簪玉钗,淮南侯爱看他穿罗裙。他们撕碎他身上的女人衣裙把他掰成各种形状,叫他少卿。
少卿。阿耶阿娘这么叫。淮南羌君这么叫。能叫他少卿的人,要么已经死去,要么只能死去;要么他爱得要命却已离开,要么他恨得要死却还活着。爷娘走后,每有人叫他少卿,说明他的肉卝体和尊严又要遭受一次如同雷殛的酷刑。
直到那个人出现。那人也叫自己少卿。
郑重的,沉默的,饱含爱意的。
他这才渐渐想起这字的含义。他的爷娘怕他短命,压着辈叫,故唤少卿。他也就这么想起,他的字被人叫出来本不当是耻辱,是爱。
秦少卿已经死了。
如果没有萧恒。
***
为萧恒收殓出殡所用之物一应齐备,但除陈子元外,没有人被秦灼允许进入萧恒军帐。他正为萧恒举行一场盛大的招魂。整整三日,秦灼水米未进,帐中毫无响动。每日清晨陈子元端入干净器皿,黄昏端出来时,内壁已被鲜血染成淡淡肉粉。帐内,萧恒仍一把断剑般直挺挺躺在榻上,秦灼伏在他身边,像剑上一缕残血痕。
三日内秦灼没有放开过萧恒的手。他很少睡眠,第三个夜晚终于再撑不住。在萧恒身边合上眼时,他听见衣裙窸窣之声。
秦灼以为是灵妃下降,匆忙睁眼,却在一片模糊光芒里,看见一张女孩面孔。
秦灼哑声叫道:“囡囡。”
那个被他唤作阿皎的女孩子站在面前,满目哀愁。她轻轻抚摸秦灼面孔,转头看向萧恒。
一束月亮光般的匕首贯穿萧恒左胸。
女孩子跪到他面前,双手持住剑柄。
秦灼头皮发麻,高叫一声:“囡囡!”
扑哧一声。
匕首拔出萧恒胸膛,银血喷溅三尺高。
秦灼浑身猝然一动,猛地抬头。
他对上一双疲倦眼睛。
梦中,萧恒静静看他。
……
不是梦。
不是梦!
秦灼一只手扒紧他的手掌,另一只手要摸他的脸,想碰又不敢碰,只发抖。他短促笑了一下,眼泪奔涌,口齿不清:“醒了、你醒了……你醒了……来人、萧将军醒了,快来人啊!!”
军医和将士纷纷拥进帐中,替萧恒察看伤情,爆发出喜极而泣的嚎啕之声。但秦灼没有。
他几乎在人群涌入的瞬间就恢复冷静,摸了块手巾把脸擦干,默默站起,转身退到门口,随便拿了块破布,慢慢把手包起来。手腕伤口还在洇血。他日日割血祝神。
阿双小声说:“妾替殿下看看耳朵吧。”
秦灼这才发觉自己已经走出军帐。所有人都瞧见他一身形容,他身上女裙,耳上金坠。他们不敢议论甚至不敢直视,但眼角瞟出的视线已把他捅了个三刀六洞。
秦灼只觉身心俱疲,懒得去摘那耳坠,甚至疲惫得感不到耻辱。现在,他全心全意被感恩和喜悦包裹,一种神圣又平静的情绪,大音希声。
他没说什么,在手腕打了个结。
这种麻木的情绪一直持续到入夜,直到萧恒转危为安的消息传来,阿双察看他的神色,小心翼翼地替他将耳铛取下。
金鈎与血肉分离的一瞬,秦灼终于产生了痛觉。先从耳垂上,紧接着从体内形成一股巨大握力,毫不留情地攫住他的心脏。
秦灼不知较什么劲,咬紧牙关,一声不吭。他角力般对抗许久,渐渐呼吸不上来,浑身颤抖得像抽搐,像濒死那样。
阿双跪在一旁,一下一下捋着他的后背,静静垂泪。
终于,他痛得受不了,将那两枚耳铛攥在掌心,伏案放声大哭。
第315章 八十一 红线
萧恒苏醒后,秦灼大病一场。
他失血过多,又身心俱疲,竟昏昏沉沉睡了好几日。迷蒙中要水,有人守在床边,小心翼翼地喂给他。他影影绰绰瞧见个人形,却认不出是谁,掀了掀眼皮,再度昏过去了。
再睁眼,已是天光大亮。头顶青帐垂落,是在小院中,他自己的卧房。
榻旁倚着人,一条手臂垂在被边,见他醒,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秦灼木然移动眼珠,见竟是萧恒坐在床头。
脸色灰白,形容枯槁,浑身绷带层层,上头血迹仍新。
但活着。
两人目光一触秦灼就落了泪,说不出话,一双眼只绞死般地盯着他。萧恒连脸部肌肉都在颤栗,有些艰难地挪动身体,双手穿过他后背,俯身抱住他。
这样阔别已久的,实质的怀抱。
秦灼埋在他颈边,恨得牙根痒,多想一拳打在他脸上。手臂抬起来,但如何也挥不下去。他扒紧萧恒后背,抱着他放声痛哭:
“萧重光,你害死我了,你差点就害死我了……冤家,你这个冤家啊!”
萧恒紧紧拥抱他,像要把他揉进骨血里,浑身剧烈颤抖。秦灼听见耳边的无声抽泣,是以知道他也在哭。
他们再经受不住了。折腾什么呢。
秦灼想,栽给他了。认命了。
二月初,两人各唱一台白蛇传,秦灼为萧恒斗仙盗草,萧恒为秦灼水漫金山。待到风雨平定、断桥重会,一个穿耳妆神,生者能死;一个脉断回魂,死者能生。如此一场生生死死,竟也算情深之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