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7章
西哨轮值的小兵气喘吁吁:“监军,齐军从南边打过来了!”
李寒将盖着的外衣一揭哐地坐起来,“齐军?南边?”
“绝对不是咱们回城的队伍,咱们的人啥本事您又不是不知道。那人数那气派,只有齐军有这等阵仗!”
李寒思索片刻,“什么旗帜?领头何人?”
小兵愁道:“您还没出帐吧?西塞这鬼天,一阵黄沙一阵风,今早连大太阳都瞧不清,哪能瞧得着旗子?就瞧见人家直奔咱城门来了,监军,您给个吩咐,咱们怎么打!”
李寒沉吟道:“不可能是援兵?”
小兵哈哈一笑:“监军,您问这句话,就暴露是个外乡人啦。”
李寒深吸一口气,站起身道:“拿我的手令,吩咐赵荔城,当即点兵,出城迎敌!”
上次一战得胜,正是士气鼓舞之时,西夔营上下俱不服气,非要再赢一仗。李寒登城瞭望,果然茫茫一片黄沙,只隐约瞧见乌泱一支人马队伍破风而来。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受视力所限,也不敢轻易下令。只听极迟重的一道开门巨响,紧接着是赵荔城极其响亮的一声叫喝,喧嚷声、骂娘声、刀兵声乍然乱作一团。李寒侧耳细听,乍然千万响动戛然而止。
出了什么事?
当即,城下传来西夔营一阵大喊:“赵统领,赵统领!”
李寒心中一紧,揪住身旁岗哨,“前方战况如何,叫人出城去探,速速来报!”
***
赵荔城冲出城时心中暗骂:妈的什么破天。
人家都杀到眼前了,别说鼻子眼睛,连衣裳形制都看不清。不过打仗主要靠一把子力气,提的动刀杀的动人就成。
赵荔城大喝一声,手中钢刀圆抡,向阵前打头那人那马飞驰而去,高叫道:“狗贼,纳命来!”
那人像是一愣,身体却已迅速反应过来,双腿一打马腹,也向赵荔城直直刺去。
常人遇袭第一反应是躲闪,这人却是以攻为守的打法。赵荔城热血沸腾,听对方阵中大叫一声“将军”,心中更是快意,原来还是个贼头!
他策马如飞,挥刀要砍,那人从他身边飞速擦过,赵荔城刀风破开黄沙时对方一振手腕——
咔啷一声。
一把长刀击飞于手,颤巍巍刺在地上。
赵荔城的刀。
西夔营上下俱是大哗。赵荔城军衔虽然不高,却泰半是被寇高二人相与弹压的缘故,按他积年之功,早该混上个总军之将。李寒敢托其以全军操练之事,说明他的武力在西夔营中数一数二。
西夔营数一数二的人,手中兵器被对方一击而出。
要命的是,这还是个使左手刀的人。
赵荔城目光一狠,正要策马撞去叫人放箭,忽然听那人问:“是西夔营?”
赵荔城傻了。
赵荔城问:“你大梁话说得挺好?”
那人说:“我是梁人。”
接着,那人将刀插回鞘中,抱拳道:“潮州萧恒,特来支持西塞。冒犯将军,还请见谅。”
第303章 六十九口舌
萧恒临进城这阵黄沙还是没散,赵荔城把眼睁了又睁,才勉勉强强把旗上斗大的“萧”字认了个半边,抓了抓脑袋道:“这他妈谁看得清啊?”
萧恒笑道:“将军行事谨慎,是好事。”
“萧将军可别臊我了,我这点皮毛本事,在将军跟前压根不够看。”赵荔城转头大声喊,“监军——开门哪——接救兵啦——”
城上哨兵放声喊:“监军说——先叫他把圣旨递上来——”
不多时,城墙上摇摇晃晃放下一只吊篮。
这显然是怀疑他的身份真伪。赵荔城怕他恼,正想描补两句,萧恒已干脆利落地掏出旨意放进篮,笑道:“原来有更谨慎的。”
李寒冒着风沙将圣旨几番验看,这位的确是皇帝亲封的镇西将军无误,这才嘱咐人开正门,迎萧恒进西塞都护府。
天太暗,屋里只得点灯,火摺子还没擦起来,萧恒便听李寒问:“我与将军可曾有过面缘?”
萧恒没有即刻回答。
灯焰燃起,室内黑暗驱散殆尽。李寒终于看清萧恒的脸,是一张过目难忘的面相。但李寒却全无印象。
萧恒问:“李监军何出此言?”
声音。李寒想。声音和整个人的感觉,与元和十五年陪他赶赴并州调查旧案的人很像。
于是,李寒不答反问:“将军是否认得阮道生?”
萧恒想了想,说:“熟。”
“将军籍贯何处?”
“居无定所。”萧恒说,“现在安家潮州。”
“将军没见过我,却知道我官任监军,姓李。”
“听赵将军讲的。”萧恒淡淡道。
李寒不动声色地试探,萧恒就风轻云淡地接招,这种微妙之感甚至算不上棋逢对手,李寒却早有预料般地兴奋起来。
这是个能谈得来的人。
风沙散尽已然入夜,接风洗尘来不及,正正经经吃顿饭还是得有。李寒这一阵将都护府管得熟门熟路,意思是可以便饭,但场合要正经。第一顿嘛,双方皆是耳闻,多少得客气客气。
没想到萧恒却全不讲究这些,直接道:“不知西夔营能否多添一双筷子?”
他是要和大夥一块吃。
这的确出乎李寒预料。他正要开口,唐东游已哈哈笑道:“怎么能是一双?将军,咱们小万把人呢!”
夜色已浓,幸亏退了风,便能在外头一块围火。都是军中打拚的汉子,半顿饭功夫潮州西夔两营已然热络,不一会说笑声便起,潮州营拊掌,西夔营开了嗓,唱的是西塞当地的一支小调:“太阳起嘞——庄稼黄嘞——”
李寒战时禁酒,便捧碗吃稀粥,同萧恒讲:“听闻潮州之前荒了一阵。”
“天底下一个样。”萧恒道,“潮州是急涝,雨过了也好了。西塞却是久旱,不好做。”
“粮荒哪分轻重缓急。”李寒看向他,“在下不才,想同将军讨教讨教法子。”
萧恒道:“我通了几截河道。”
语毕,李寒两眼乍亮,萧恒见他有兴趣,便折了树枝从地上随意画了画,将水陆溜索三路运输同他大略讲了讲,问:“不知监军有没有见教?”
李寒捏着粥碗,俯身将路线看了数遍,声音微微颤栗:“这是极其利民便民之举,数代未成之事,竟能全于一手!”
萧恒笑道:“过誉,才开了个头。”
“将军有所不知,灵帝朝时,岑老太公就曾谏言复修永安河道,但灵帝正大修宫室,国库有限,不肯答应。后来到了肃帝,家师也曾上谏极陈水利之便,肃帝将此事交给国舅卞秀京去办,卞秀京搜尽油水,兴修河道、整顿漕运一事从此不了了之。百姓数十年苦于闭塞,直至将军入潮,不过两年。”李寒道,“万事开头难,但将军开了这个头。”
萧恒摇头,说:“治标不治本。”
李寒没有反对,思索片刻后道:“种子多,良种少;土地多,良土少;务农多,良农少。”
他沉思半晌,还是不得其法,一抬头,撞见萧恒正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那眼中燃烧着两簇黑色火焰,完全因李寒而点亮。
这个少年人,竟将自己治荒难成的窘境一语道破。
萧恒没说话,对他抬了抬粥碗。
李寒也捧碗向他一举,喝粥却像吃了口酒。
碗落下,李寒突然想起另一桩事,“将军远赴西塞,潮州那边如何料理?”
萧恒道:“我有托付。”
“可靠之人?”
李寒虽这样问,却已预料到萧恒要说什么。股肱、腹心,不外如是。
萧恒说:“堪托生死。”
***
萧恒北上那天潮州难得放了个晴,马一出境就阴了天,淅淅沥沥、哗哗啦啦下起了雨。等后半夜滴滴答答收了声,秦灼的房门才从里头打开。
冷风一冲,门扇两条卸掉的手臂般,哐地向两侧一摔。阿双闻声跑过来,见秦灼站在门槛里头,像一动没动。
天上月亮冷冷睨着,怨怪他心口不一、自食其果。月下,他神情冷淡,面色冷白,眼下青了两片,下巴也是,阿双讶异他胡茬生得这样快。他一身皮每个角落都在满不在乎,但凑成一整个人,竟憔悴得不成样子。
阿双嘴唇动了动,便听秦灼说:“我想吃馎饦。”
阿双眼泪掉下来,轻轻答应:“哎。”
庖厨里有点面,还有点臊子,阿双又切了点菌子,匆匆给他做了一碗。秦灼就从屋里等,热食来了不讲话,捋了捋头发埋首就吃。
他比阿双高不少,刚才夜又昏,也就是他低头阿双才看见,秦灼头已经蓬垢了。秦灼一个沦为禁脔都要熏香浴汤的人。
阿双坐在一旁,这才瞧见桌上还冷着一把虎头匕首,想起秦灼曾经的赠剑故事,眼鼻俱是一酸。
萧恒此举,何异于割袍断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