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章

  他将鞍鞯马镫理好,请羌君上马时秦灼忽然从背后唤一声:“香旌。”
  秦灼下了台阶,道:“昆刀一直从你那儿养着。”
  贺兰荪勾起一笑,将面纱重新挂好,说:“下次再来,我带它一块儿。”
  秦灼目光睠睠,亲自送他出了院子,晚风中袍摆微动,竟和送君出宫的妾妃隐隐相似。待那几人几马灭了踪影,他那点婉娩之态顿时烟消云散。秦灼眼神一暗,转身回了院子。
  阿双候在一旁,心中有些惴惴,也不敢多问。要进屋时,突然听秦灼吩咐:“帮我打盆温水,我要洗手。”
  ***
  城外一轮盛大落日,一派好黄昏。赤金堆积的暮云下,潮州营得胜而归。
  数月以来,萧恒与崔清常成相持之势,小胜小负已然不论。不过萧恒渐渐摸索出应对法子,充分借助潮柳山势伏击,见好就收,这边山岭崎岖,崔家军想追也不熟悉地形。而今日士气之盛,在于萧恒。
  萧恒作战向来迅捷,但因观音手发作愈演愈烈,身手力量也大不如前。今日与崔清一战,刀刃枪尖相撞之际,竟重新再现他早年如同野兽的影子。
  他的右手虽无法转圜,但今日之威力杀气,足以在军中掀起一阵狂潮。全军上下大喜过望,高呼将军神威天成。萧恒依旧不肯恋战,追击出山便收兵回城。
  大军策过平野,远远望见潮州城门。这是崔清围城后潮州营第一回从城门回营,众人都有些扬眉吐气之感。
  唐东游一马当先,正要上前喝开城门,突然听萧恒低声叫道:“住步,有人。”
  唐东游心中一紧,唰地拔刀在手,按住声音问:“有埋伏?”
  萧恒拧眉不语。
  梅道然闻声看去,片刻之后,见山坳中驰出一支人马,定睛再瞧,替他们保驾护航的竟是陈子元!
  梅道然有些纳罕,等看清领头人的形容时心中一惊,对萧恒道:“是羌君贺兰荪。”
  微风拂乱白马鬃毛,萧恒气息微沉。
  唐东游没想通,“梅子,你看得准吗?这兵荒马乱的,他一个一地之主往咱这里跑干啥?”
  梅道然说:“我从前行动时见过羌君的面,应该错不了。羌地不大,不过十城,但地处玉矿,天下美玉多出于此。更要紧的是,玉矿只是幌子,玉矿下更有一座未曾公开的铜矿,是羌地皇室的私产。将军知道,大梁境内铜铁矿一律由朝廷承办,私铜的风险高,但牟利也巨大。历代羌君靠这铜矿挣下了不少家底。”
  他绕了半天没说到点上,沉吟片刻,终于隐晦道:“少公曾经……换过他的助力。”
  萧恒这才凝神去看为首者的脸。
  那是个蒙面的白衣男人,正立在残阳底。骑白马,戴面纱,纱下坠十八枚珊瑚子。隔着一带苍茫原野,他也遥遥回顾,一双凤眼微眯。
  萧恒握上刀柄。
  忽然,贺兰荪拨转马头,摘了一把宝饰精美的长弓在手。一芒寒光骤烁,所冲正是萧恒方向。
  唐东游未料生变,倒吸口冷气,当即听得咔啷一声。
  萧恒刀未见出鞘,已然回鞘,他伸手一接,两截断箭赫然在手。
  箭头还挂着一物。
  萧恒目光一触,神色遽变,十分骇人。
  那是他解过数次、系过数次、纠缠过数次的,秦灼贴身的亵衣带子。
  梅道然少见他当场作色,又听他呼吸粗重,心叫不好,抬头往射箭方向望去。
  贺兰荪脸隐在面纱下,而且隔了段距离,看不清神色,只能听见朗朗笑声:“但以此物,多谢将军暂退崔清为我清道。只是我送谢礼,将军何必这样大的气性,不回礼也就罢了,还要断我弓箭?”
  萧恒没说话,将那条衣带摘下缠上右掌。
  他向来是老成持重之人,梅道然瞧这情形,估计这样下乘的激将他断然不会着道,刚要松口气,萧恒左手拿住半截断箭,猛地挥手一投。
  嗖然一声破空裂响。
  远处,贺兰荪发冠应声而落。
  梅道然有点意外,又有点解气,大笑喊道:“狭路相逢,何止要断尔弓箭。我们潮州不欢迎阁下,此处再见,请献项上头了!——将军,是这个意思吧。”
  萧恒自始至终没说话,目视羌君将冠戴上。
  斜阳里,贺兰荪重新理鬓,连连冷笑道:“好,很好。萧将军,我记得你了。”
  萧恒掌着马缰,冷冷道:“送客,开门。”
  身后潮州营得令,当即变阵,齐齐拔刀冲向贺兰荪方向。
  刀光在黄昏里闪成一道银线,只听贺兰荪又叫一声:“但到底能不能再见,只怕将军也做不了主。少卿帖子已下,我改日再来。”
  萧恒一言不发,大军仍冷锋相对。直到贺兰荪消失踪迹,萧恒才带人进了潮州城关。
  城门合闭的隆隆声里,梅道然冲萧恒喊道:“天色也晚了,大夥都高兴着,先回营里一块吃点?也算犒军。”
  萧恒说:“不了,我回家去。”
  第288章 五十五卧膝
  萧恒赶回去时秦灼仍在洗手。
  天气热了,为了防虫挂了碧纱帘,透进屋里人身上,绿阴阴的像树影。天尚未完全黑下去,案上已攒了烛火,秦灼傍烛坐着,挽着两只大袖口,双手浸在架子的白铜脸盆里。盆中浸了鲜合欢,还有几味萧恒不认得的香药。
  萧恒没有刻意收着动静,秦灼大概早知道他来,那么大个影子都在地上呢。但他就是不作声。那萧恒就在外头等。
  那盆水估计已然凉了,秦灼才将手提出来,摘掉浮在手面的瓣蕊,终于肯看向帘外,声音没有情绪:“你还舍得回来。”
  萧恒没出声,影子蜷了蜷,像有些局促。
  秦灼拿帕子擦手,说:“怎么,还要我亲自请将军进门?”
  萧恒这才打帘进来。
  他刚脱了甲胄不久,额头脖颈都压出一圈红痕,天光昏暗,也看不出脸色好坏,但嘴唇着实没什么血色,有些大病初愈的样子。秦灼也听闻他今日之捷,问:“这一阵子士气不振,好容易得一场胜,怎么不去吃酒庆功?”
  萧恒说:“想来瞧瞧你。”
  秦灼笑道:“我有什么好瞧的。找了你几天不见半个人影,我还道将军气我落你的面子,再也不想见我了呢。”
  萧恒道:“胡话。”
  秦灼将手中帕子丢开,说:“萧重光,你那天要防着我,我还在生气。”
  萧恒忙说:“我没防你。”
  秦灼道:“那你支开我,要同岑知简讲什么?”
  萧恒还是不说话。
  秦灼冷笑一声,将卷起的袖口放下。
  萧恒不远不近地坐在一旁,膝盖微分,双手从膝间交插着,瞧着很拘谨。他从秦灼身上闻到一股异香,不是潮州的草木香花,更名贵也更工巧,是从宝器金炉里炮制而成的香料。那人走了几个时辰,这味道仍沾在秦灼衣裳上。
  他忽然想起,在公主府中秦灼似乎就很通香事。但有关香料,他却说不上一句。
  可羌君很知道。
  萧恒目光落在铜盆里,浮沉各异的花瓣底,沉着他半张扭曲的脸。他看了一会,忽然问:“有什么人来么?”
  秦灼目光一闪,只答:“没有。”
  萧恒沉默了。数息后,他说:“回来的路上,我碰见了羌君。”
  秦灼神色不更,淡淡道:“哦,他借道路过,知道我在这儿,讨了口茶吃。”
  崔清大兵在此,贺兰荪再怎么借道也借不进潮州,显然是专程的约会。这样明白的瞎话,萧恒却点点头,应了一声,只说:“我也想吃茶。”
  秦灼格外尖锐,总觉得他在一语双关地骂什么,当即转脸拧眉,“你什么意思?”
  “我没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
  “我真的就是想吃口茶。”萧恒一句话毕,又补充道,“不是茶水也行,冷水也行。”
  秦灼定定看他一会,烛火因他气息起伏而微微跳荡。秦灼扬声道:“阿双,给萧将军煎盏茶来。热热的,多给他放点柏子仁。”
  秦灼见他嘴唇干裂,问:“很渴吗?”
  萧恒默然片刻,点了点头。
  秦灼心下突然有些酸涩,去揭案上各个盏子瞧,最后拿起一只黑釉盏,说:“我的还剩一口,你要是不嫌脏,先润润喉咙。”
  萧恒两手接过茶盏,把残茶吃掉,没将盏子搁下,双手捧在膝上不说话。
  秦灼静静看他片刻,问:“有没有受伤?”
  萧恒道:“破了点皮。”
  他今日有些反常,若放在以往,更重的伤也只说没有。
  秦灼便冲他一招手,道:“过来。”
  萧恒将盏子放下,慢吞吞走到他面前。
  秦灼抬脸瞧他,问:“伤在哪里?”
  萧恒捂了捂后颈,“后脖子。”
  “我看看。”
  萧恒蹲下身,迟疑片刻,缓慢将头靠在他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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