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8章
虎皮椅上,鹤老手掌一拍,戒指声叩若弹珠四落。他怒喝一声:“还不快站回来!”
小四儿僵持数息,忿忿走回去。
萧恒这才还刀于鞘,声音淡淡:“见鹤老如此心急,我突然想起一事,或许能帮鹤老提个醒。”
鹤老眉头微动,“哦?”
萧恒道:“昨夜做梦,梦中有神人下降,袖中一枚青色描金宝盒坠下云端。我跟随去看,见落在池子旁的假山洞里,那假山形如虎状,盒子正落在虎口之中。不知贵地是否有与这梦中假山相似的地方,鹤老派人去找找,说不定有意外之喜。”
小四儿低声道:“义父,池子旁老虎形,这不就是您园子的猛虎石吗?”
鹤老声音发冷:“叫人去瞧。”
少顷,果然有属下送来宝盒,正在园中猛虎石的虎口内,与萧恒描述分毫不差。
小四儿将那只铁青宝盒奉上,纳闷道:“这姓萧的真有通神之能?”
鹤老目光落在萧恒脸上,不说话。
这只宝盒他珍而重之,不放心交给任何人保管,便放在自己枕函之中,夜夜枕着它安睡。他房中有两名侍女值夜,房外又有五名力士把守,而萧恒这样一个大男人,竟进出他的房门如入无人之境。
他将宝盒取走,今日又做这一出神人感梦的好戏,不过就是为了告诉鹤老:睡梦之中我取你人头,如取我囊中之物。
他昨夜施给萧恒的提鞋之辱,萧恒今早就用失盒之乱报回来了。
两地之主,不是没有脾气。
二人目光在空中相触,如两支快箭相击,如两股暗流陡撞,众人都在期待较量的下场。
终于,戒指一磕,鹤老绷紧的后背微微一驼,问道:“你想要什么?”
萧恒的刀回鞘了,他自己却没有。他手掌扶在刀上,冷静、缓慢地说:“上到官府,下到草莽,英州各界豪杰俊秀,还望您老引荐一二。”
***
萧恒一番敲打后,鹤老也不再卖弄花样,第二日邀人相见,便在江中一艘楼船之上。
楼船高有一丈,长有二十丈,分三层,望之雄壮巍峨。登船之前秦灼低声嘱咐:“楼船本就是战船之用,白鹤山又在江中设宴,要的就是我们插翅难逃。他们还有贰心。”
萧恒道:“战船只有官府才能驱使,至少说明,我们想见的人到了。”
虽如此,他还是提醒一句:“都绷着。”
秦灼拨了拨扳指,踩着萧恒脚步迈上了船。
船上张灯结彩,繁灯高照,梅道然抬头看了会,趁众人寒暄之际打趣道:“喜庆得很啊,瞧着不像谈朋友,倒像要办亲事。”
鹤老亲自迎出来,态度与昨日判若两人:“将军是贵客,接待自然得隆重。众位,咱们别从外头吹风了,都里头请吧。”
众人并登二层飞庐,船中已设歌舞筵席,奢靡豪华不需提。乐人不在里头奏乐,而是在三面放下的垂帘后鼓吹。
一进去,秦灼便见首位已坐了人。
约莫四十余岁,绫罗锦袍,颇有威仪,见了萧恒也不起身,只略略点头。
鹤老从他一旁落座,抬手道:“萧将军,这位是我州的父母官柴刺史。使君,这位是潮州柳州的当家人,萧恒将军。”
秦灼早听闻英州刺史柴有让之名。他数年盘踞一方,肃帝朝已有不听宣调之势,如今萧伯如登基继位,他更是瞧不上女流僭越,离割据只差一层窗户纸。近年粮荒之剧世所罕见,英州百姓亦是不堪其苦,百姓饥馑之际,柴有让依旧朱门酒肉臭,挥霍起来毫不吝惜。
而英州百姓之所以反不动他,正是有白鹤山为他做驾前走狗,官匪勾结,横行一时。
萧恒抱拳,“柴刺史。”
柴有让只微微点头,态度很是倨傲。
萧恒不以为忤。
众人落座后,对面仍空着席位。柴有让转头问鹤老:“阿凤他们来了么?”
鹤老笑道:“您不是惦记那一耳朵曲子么,他去安排了。就来,就来。”
话不多时,舱中果然响起琴声,清清淩淩,有如仙籁。弦声乍响,梅道然耳朵一动,突然偏头看向垂帘之后,十分不可置信。
萧恒低声问:“怎么?”
梅道然面有异色,停顿片刻,涩声说:“是岑郎。”
秦灼闻此心头一震。
岑知简不是叫卓凤雄掳去了么,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正疑惑间,舱外打帘声、脚步声陆续响起,秦灼在楼船门口看见他从未想过的两个人的脸。
鹤老一抬手,蔼然笑着介绍:“这两位是萧将军秦少公的老熟人了。前任柳州刺史宗戴,是咱们使君的连襟。这位卓凤雄卓阿郎,也拜了在下做干爹,替白鹤山做江上行走,劳苦功高。”
这两位不速之客一到,气氛立即变得剑拔弩张。
卓凤雄既然和英州搅和在一块,那必然把萧恒的老底揭发干净,再拿建安侯的大旗来打很难糊弄。如果今夜生变,卓凤雄手下的影子在场,会很棘手。
鹤老笑道:“萧将军既然想谈朋友,还是先把干戈化做玉帛。你们和阿凤他们再闹下去不过两败俱伤,不如卖给小老儿一个薄面,你们从前的旧账,他不追究你,你也高抬贵手,放这小子一马。”
言外之意,是影子残部不管如何行动,萧恒都不得插手。
萧恒并没有犹豫很久,手掌在酒杯上,不一会就举杯,对卓凤雄一抬,“卓郎。”
卓凤雄没说话,将酒杯一举,也吃了。
柴有让见状也笑道:“这才好,家和万事兴嘛。”又话头一转,“秦少公,我这妹婿叫你撵出柳州后一直抬不起脸,今夜也是我三请四请,才肯一赴宴席。有萧将军开头,不若你们二位也吃杯和解酒交个朋友,也好给他谋个出路。”
“好说。”秦灼笑吟吟道,“我们可以将柳州归还宗氏使君。但凡使君愿意,我与将军立即退去,绝不越雷池一步。”
宗戴坐在一旁面如土色,还没说话,鹤老已打断道:“哎,他回去,岂不是要柳州百姓将他生吞活剥了?”
秦灼无奈道:“这在下就管不了了,手脚长在自己身上,若是真有不懂事的冲撞了宗刺史,又跑了,我总不能把全州百姓的手脚砍下来吧。”
柴有让问:“我这妹婿一家老小,都还好?”
秦灼笑道:“服侍仔细,一切安好。”
柴有让吃一口酒,道:“既然少公大方,总不介意再添双筷子吧。”
秦灼含笑说:“这几个闲钱,在下还是出得起的。”
柴有让看向他,“万一他一进柳州叫人给打死,再泼天的富贵也享不了喽。我替秦少公考虑,不若隐去他的行踪,两边都太太平平的,岂不更好?”
这不仅要秦灼养着宗戴,更是要宗戴去做他的眼线,柳州上下一应事务,都能经宗戴的眼目通传到柴有让这里。
野心之巨。
秦灼指腹推了推扳指,说:“可以。”
柴有让和鹤老对视一眼,自矜之意不言则明。秦灼看了眼酒水,和自己沉在杯底的影子相顾,听鹤老笑道:“将军与少公如此爽快,果然是性情中人。使君也备下一份礼物,还望将军笑纳。”
话音一落,已有侍女翩然而入,手捧一只漆盘,弯腰举到萧恒面前。
盘中是一枚五彩绣球。
萧恒眯眼,手指停在杯旁,抬眼去瞧柴有让。
柴有让和声笑道:“我敬佩萧将军少年英雄,今日一见果然不凡。我膝下唯有一女,愿许配将军,咱们亲上加亲。”
萧恒目光一冷,上下嘴唇乍分,秦灼已将那绣球拿在手中,干脆利落道:“可以。”
第284章 五十一 绣球
萧恒浑身一震,不由转头看他。
秦灼人前的姿态永远这么漂亮,说话时眉峰微挑,哪怕谈判也从容有余,话落了唇边仍带着微笑。
他那张嘴唇太好看,饱满柔润。萧恒却头一次知道,如此甜蜜的嘴唇里竟能吐出这么利的刀子。
他看向萧恒,眼里却完全没有萧恒这个人。好漂亮的姿态,薄情又残忍。
秦灼还像个没事人般,将绣球递给萧恒,萧恒看他一眼,没有接。
那一眼只短短一瞬,秦灼却看得一清二楚,萧恒目中寒光一闪即逝,分明是怨恨。
秦灼那只手在半空中一僵,眼帘一垂,将绣球搁在桌上。
鹤老看他二人神情,脸上浮现一抹古怪笑意,说:“婚姻大事,哪能叫少公代为答应。还是得萧将军点头。”
萧恒依旧不语。
柴有让皱眉,语带愠怒:“怎么,萧将军是觉得小女蒲柳之姿,配不上你?”
萧恒目光冰冷,正要说话,却被人在桌下轻轻踩了一脚。他看看秦灼,又看看那只绣球,眼中神色说是怨恨,竟还是沉痛更多几分。
他抬手落在那只绣球上,冷声说:“好。”
秦灼视线也落在他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