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萧恒答应一声。
  秦灼仗着醉意,浑然不管不顾,察觉萧恒从身后抱扶他,干脆整个人卸了力气倒在他身上。醉了嘛,醉后之事,谁都不会同他计较。他自己都用不着。也只有这时候,他才敢仰仗醉意释放半点情意,这时候萧恒在他这边才有一隅之地。
  混混沌沌间,他叫萧恒抱上车去,那人怕他摇晃难受,便用臂膀将他圈在怀里。他睁眼去看萧恒,却先瞧见一片明月,月下花树郁郁,满枝透明的白玉瓣,刹那的,开得像命运。马车辘辘前行,他的命运从眼前倏而一现,扭头跑掉了。他探手出车帷,却一枝都留不住。
  突然,一只手递到他跟前,一整枝花正在指间。
  萧恒以为他想要花,便折给他。秦灼静静瞧他的手指,又抬头瞧萧恒。
  月光一把好褶扇,从萧恒脸边徐徐展开,掩了他半张面。剩下的半张叫辉光一映,淡了眉目,柔了轮廓,秦灼竟越看越像自己的脸。
  这人把命运折给自己了。
  秦灼接过那枝子,突然叫:“萧重光。”
  萧恒答应一声。
  秦灼却没有表示,伏在他肩上,半晌又叫一句:“萧恒。”
  萧恒道:“我在呢。”
  一路秦灼再无一话。
  到了院子,萧恒抱他下车,正要送他回屋。秦灼突然极其抗拒,要推他,没推动就要倒,萧恒忙去扶他,秦灼由他拉着,说:“我想去你屋。”
  萧恒只得答应,半搀半扶将人带回去,扶上了榻,这才点灯。灯下,秦灼双靥红得异常,将鞋子踢了,顺势钻进他被中,轻轻打着哆嗦。
  萧恒忙去探他的额头,只觉滚烫,想必是一身酒热又冲了冷风所致。他忙要起身找药,却被秦灼拉住。
  萧恒柔声劝道:“少卿,你发热了,我去给你找点药吃,好吗?”
  “发热。”秦灼仍不放他,喃喃说,“你不知道,我发热浑身都软……里面也热,很舒服……你可以试试。”
  萧恒许久没有动作,半晌,才从榻前半跪下,将头发给他拂开,轻声说:“少卿,你糊涂了。”
  秦灼像是认同,也应了一声。萧恒轻轻挣开他的手,快步出了门。
  秦灼蜷在他床上,一阵冷赛一阵,最终模糊了神智,压根分不清今夕何夕。隐隐听见响动,突然有些胆颤。
  谁要来?他们要来了吗?
  他们要来了!
  脚步声往床前逼近。
  秦灼浑身打着哆嗦,自以为一扫而空的恐惧突然被一场发热放大。他经历过这夜晚,浑身滚烫着被人从床上拖起来,掼在地上裂开衣裳。
  那双手摸上来了。
  不要、不行,停下!
  秦灼竭力挣扎,却被那只手牢牢钳住,惊怖交加至极,他不做多想,死死咬在那人虎口上。顷刻,咸腥满溢口腔。
  那人没有打他,更没有操他,由他不松口,另一只手缓缓捋他的后脊梁,轻声说:“没事了,少卿,没事了。”
  他咬着的那只手没有握拳,反而松开手掌,一动不动。秦灼朦胧觉得自己认识这个人,突然松了口,愣了愣,缓缓将脸贴在他掌心,许久,竟抱着那条手臂呜呜哭起来。
  那人浑身一僵,仍轻轻拍打他后背,俯身抱了他一会,道:“我们吃药,好吗?药要冷了。”
  秦灼说:“我不吃药,我不吃那种药。”
  那人道:“我们不吃那种药,我们吃糖。”
  那人往他嘴边递了个什么,他伸舌舔了舔,果然是甜的。小心翼翼衔在口中,像个蜜煎。
  有了这点甜头,那人再哄他吃药,他没有太抗拒。那人给他加了被子,再探他的额头,像又出去一趟,端进个铜盆,床边响起绞手巾时水珠溅落的声音。
  那人劝道:“将衣服脱了,我给你擦身。”
  秦灼听见前五个字,蒙着头缩到榻最里。那人握住被子边,却不强硬地拉开,轻声说:“少卿,我是萧恒,叫我给你擦一擦,好吗?我用酒泡了艾叶,这样你能舒服些。”
  被底,秦灼低低叫一声:“萧恒。”
  萧恒道:“是我。”
  少顷,扯被的那只手松了力。萧恒将被子拉下,他自己的呼吸似乎也打着颤,他捧住秦灼的脸,轻轻将额头贴在秦灼额上。这样静静依靠一会,萧恒轻声问:“好吗?”
  秦灼应一声。
  萧恒伸手拉开他的衣带。
  他没有用手指触碰秦灼,只用浸了艾叶酒的手巾。温热柔软的质地拂过,不一会便生发清凉。那块软巾自上而下,拭过他腰窝、股沟、双腿,全然不带一丝情卝欲。
  秦灼多年未被这般照顾过,从床上向任何人赤裸身体对他来说都是耻辱。被如此衣不解带地照料,只有很小的时候,那时阿耶还在,阿娘也还在。
  阿娘替他擦过身,坐在榻前绞帕子,双臂金镯轻轻响。她用被子包裹他,将他抱在怀里,脸贴着他的脸,柔声唤他少郎。
  像现在这样。
  但怀抱他的是一双男人臂膀。
  替他擦身的那双手不比甘夫人柔荑细腻,满是刀茧,遍布疤痕。贴在他脸畔的面颊也不比甘夫人柔软,那颧骨又高又硬,硌得他脸疼。
  但他在这人怀中,如在母亲怀中。既像摇篮,又似城墙,无比安心,无须设防。
  他居然赤身在一个男人怀抱里沉沉睡去了。
  萧恒又给他擦了遍身,从床边搬了把太师椅,合衣坐到天明。
  ……
  秦灼一夜未归,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就算同萧恒的那两回,不论多晚,他都得夤夜回来。阿双只怕他出了什么万一,踌躇再三,还是往萧恒房中去了。
  晨光随门开洒了一室,阿双先瞧见秦灼挂在一旁的外袍亵衣,心中一紧,快步往里走。
  榻上,秦灼自己盖了两床被闭目卧着,榻前放把椅,椅中空无一人。
  榻旁支着铜盆,盆中是浸艾叶的冷酒,盆边搭了两条未干的手巾。靠窗的案上放一只药罐,一只吃空的药碗,还有一碟新腌的梅脯蜜煎。
  阿双瞧明白生了什么事,上前试秦灼的额头,已经凉下来。她松了口气,一转身,被无声出现的萧恒吓了一跳。
  萧恒端一碗热姜汤,竖了竖手指,压低声音道:“他胃不好,吃过饭再用药,饭前先把这个喝了。今日若有反覆,便烧点热酒,请陈将军给他再擦擦身。我在军营,若有需要立刻找我。”
  说罢,他将碗放在案上,自己提刀出了门。
  阿双心中复杂,瞧着他背影,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叹。她转头,见秦灼仍闭目躺在枕上,枕面一片洇然。
  ***
  秦灼早晨退了热,没有再反覆。当天下午下了地,便吩咐阿双找一件东西。
  “有只从潮州带来的樟木箱子,锁是虎头铜锁,最底下有条海龙皮。”秦灼从陈子元手中接过药,“照萧将军的身量,替他做身大衣裳。帮我一个忙。”
  陈子元一惊,“海龙皮何其金贵?文公当年也只得了这一条,自己都没舍得穿。他皮糙肉厚的,不是糟蹋料子吗?”
  秦灼只对阿双说:“这活儿不着急,你慢慢做。”
  陈子元瞧着他端碗喝药的侧脸,渐渐品出不对味来。
  秦灼给萧恒送金送银甚至送自己,都是一种两不相欠的报偿。他知道秦灼对萧恒不可能全无意思,可应该也到不了情根深种的地步。但做衣裳这事儿只存乎夫妻帷幄,太私密,也太窝心。
  陈子元胆颤心惊,却不敢多言。
  萧恒对秦灼是真心。而秦灼和他在一块,也在慢慢好起来。
  他居然能让秦灼好起来。
  既如此,那他是个男人是个女人、是个叛徒是个将军,还他妈有什么天大的干系?
  在秦灼缴械投降之前,陈子元先破罐破摔,对他俩的破事甩手不管了。
  这二人感情上一直胶着,行兵事宜却势如破竹,建安侯旗号多少管用,周边各州虽不敢明目支持,却也未曾公然讨逆。但纸总是包不住火,能瞒这些时日已是勉力至极,灯山新的信函传来消息:朝廷再次派兵征讨。
  萧恒以潮州柳州为本营,上下严密备战,同时也没有放下粮道建设和查找岑知简的下落。而论起岑知简,梅道然仍只口不提,他拿酒葫芦立在窗边,看向那把五弦琴的目光绝非痛恨。他饮酒时一身淡淡银辉,是月光。而同一片明月下,岑知简坐在舟头,身后火把高烧。
  卓凤雄往前迈步,问岑知简:“岑郎,你何时能配解药?”
  岑知简抬头看他,苍白消瘦的脸被火把照亮。他瘦得几乎脱相,眼窝凹陷,眼仁却亮得吓人。他险些被折断的手指关节好容易痊愈,抬起来,缓慢做了个手势:等你拿下柳州城。
  卓凤雄上前揪他衣领,却在发怒前勾了笑意,俯下身,轻轻笑道:“柳州罂粟已经被重光一把火烧了干净,耍我——岑郎,你不过一条断脊之犬,就算我现在一块一块捏碎你的骨头,或者再把你卖进个馆儿里唱曲,你能奈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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