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8章
盛昂浑身颤抖,咬紧嘴唇看向萧恒。这样一个不过自己一半年纪的少年人——男孩子,竟有一种介于长者与上位者之间的威压,他既不独断也不委蛇,他讲理。那一瞬盛昂甚至觉得他像“父亲”。
盛昂一个头叩在地上,低声道:“卑职,认。”
萧恒久久没叫他起来,盛昂只道他动怒,却不料听见他一声叹息。
“我若和殿下光明磊落,你如此揣度,不过叫我们二人徒生嫌隙。我若同他真有情意,又是盟友,只能同心一体。”
他轻声说:“那这样,老盛,辱他如辱我,你明白吗?”
萧恒先父亲般地立给他规矩,又剖给他一颗男孩子的心。
盛昂悔愧无极。
萧恒看了眼梅道然,梅道然一挥手,一旁戍卫将程忠盛昂带下去。
萧恒没去瞧秦灼的脸,他去瞧秦灼的手,秦灼手边茶盏已冷。萧恒站起身,道:“叫你白受屈辱,是我的过失。以后分得好的,我先奉上。的确是空口白牙,但现在,我也的确拿不出什么东西。”
褚玉照似要再讲,陈子元从后头踢他一脚摇摇头。这一会,萧恒从地上拔刀还鞘,对秦灼客客气气一颔首,就这么转身走了。
梅道然叹口气,对秦灼一抱拳,忙跟出去了。
秦灼没发话,陈子元已上手去扶那两人,“行啦,他到底没敢开罪你们,把脸子收一收,给殿下瞧呢?”
秦灼道:“我叫他们起来了么?”
陈子元无奈道:“咱们一共这几个兄弟,都别置气。”
秦灼没再说话。褚玉照拍了拍膝盖,冷笑一声:“不开罪,他倒会做人。”
陈子元捅他一肘子,褚玉照见秦灼不语,更没个忌惮:“滴水不漏的说辞,既占了理又占了情。若偏帮咱们他手下寒心,若偏帮他自己人,他也挂不住脸。结果来了好一手欲扬先抑,倒成了咱们不占理。罚了潮州的又不罚我们,给殿下卖了天大的面子,我们还要对他感恩戴德呢!”
“鉴明。”秦灼叫他,“你在潮州待了十年,你若知道内情,还会同潮州争皮甲吗?”
褚玉照神色一僵。
秦灼道:“这件事本就是人家占理,有什么可说?”
褚玉照不言,秦灼又问:“子元,你觉得萧重光做得如何?”
陈子元见他若有所思,没敢打趣,认真想了想,道:“鉴明一句话说得对,滴水不漏,谁都照顾到。反正换成卑职,估计没法把怨气消解这么彻底。”
秦灼看看他,又瞧瞧褚玉照,“怨气消解?你们现在对他没有怨言吗?我压着你们,你们就能心服口服吗?程忠盛昂心服口服的是他萧重光不是咱们。干戈是最难化玉帛的东西,要和解,还早呢。”
陈子元试探道:“殿下……怨他?”
秦灼摇头,许久方道:“我只是……”
到底说不出那词,他换言道:“我只是佩服他的魄力。这么个十全十美的法子,他为难的只是自己。”
秦灼没坐多久,一会就走了。褚玉照不要人扶,也往另一处去。陈子元搀着冯正康,还没想明白,“你瞧殿下对姓萧的,有没有怨气?”
冯正康想了想,摇头道:“说是怨气,我瞧着倒很窝心。”
“窝心?”
“嘶疼死我了……他仨怎么一个个铜筋铁骨似的叭叭的讲这么多话。哎子元,你有没有注意,萧将军讲咱们殿下,不称‘少公’,却称‘殿下’。”
陈子元一愣,还真是这回事。
冯正康面色凝重,“你要是瞧见他叫殿下时咱们殿下的神情,估计就不会问这话了。”
陈子元仔细回想,愣是没想起来,但他很认同地拍了拍冯正康后背,叹息道:“没想到正康,你竟是这么个心思细腻的人。”
冯正康龇牙咧嘴,“妈的你下手轻点,老子新添的伤血还没干哪!”
***
这事一闹开,或者说两人从柳州回来,萧恒再没往秦灼那边去吃饭。他不去,却有人来送。
夜间阿双带来餐盒,给他打开放在桌上,道:“庖厨里送了条大鲑鱼,这时节正鲜嫩,妾便煲了些汤。殿下讲将军爱吃烙饼,饼子也是妾新烙的,正好泡汤吃。”
听到秦灼,萧恒神色有些局促,但也没有推拒之理,便应声道:“劳烦姑娘。”
萧恒像怕耽误她功夫,吃得比往常快许多。阿双收拾好杯盘,正要出门,突然听萧恒在身后问:“羌君待殿下很好?”
阿双一愣,萧恒已道:“没什么,姑娘回去吧。我浑说的。……浑话,别同他讲了。”
第276章 四十三醉诱
上次变故横生,潮州和虎贲多少有了间隙,究其根本,还是各自的领头没有拧成一股绳。他们若当真坦荡,公事公办还好说;若当真好上,那彼我不分更好。现在一个退避三舍,一个做贼心虚,两人一生分,底下的如何不会瞧眼色?
两军交际如旧,但为免纠纷,渐渐成了各带各的兵马。萧恒行动基本都是带潮州营,剿匪开路的确艰险又少油水,是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虎贲军也没有再参与。
入夏时分,打通东西的一小段粮道初初修好。永安运河转接陆路,入山再转溜索,将运程缩减大半,更将原本无路可通之处勾连,可以直接横跨西部丘陵从丹州购粮。丹州虽少水稻,却是粟米之乡,这段粮道堪称雪中送炭,使暴雨之下夏稻难收的潮州暂躲一劫。
却不包括虎贲军。
萧恒秦灼仍维系着表面尊重,潮州虎贲却有面北眉南的势头。如今萧恒根基逐渐稳固,手上事务也逐渐冗杂,他忙着带人剿匪,便把粮道之事交给程忠代为料理。
连和他最不对付的褚玉照都得认,萧恒的确很会识人。程忠虽有意气,但颇具管理之才,上次一番敲打后萧恒又委以重任,他意料之余更是尽心竭力。但程忠主事,变成了虎贲借粮的一个坎。
在萧恒那里,粮道为便捷联军百姓粮食取用的说法从没变过,但他连日在外,摸不着半个人影。这件事到底怎么做,目前是程忠说了算。褚玉照抹不开面去负荆请罪,程忠多少还有怨气,只口不提借虎贲行走一事。
甚至秦灼来问,程忠只客客气气道:“只怕再闹出上次的事端,让少公同我们将军再生嫌隙,卑职实在不敢做这个主。”
秦灼便道:“他们若再敢生事,我便持了人来请将军处置。”
程忠笑道:“少公在将军心中重有千斤,将军怎敢处置少公的人。更深露重的,少公请回。兹事体大,卑职同各位同僚议过之后,定给少公一个答覆。”
秦灼把话听得明白,道了辛苦便打道回府。
石侯在旁听得胆颤心惊,低声劝道:“程哥,南秦少公是咱们将军心尖上的人,咱们这么不给情面……”
程忠冷笑一声:“就因为他是将军心尖上的人!将军待他如何大夥不是没长眼睛,对他言听计从,毕恭毕敬多少尊重,是个石头都该焐热了!他怎么待咱们将军的?褚玉照一个手下都敢对咱们将军横眉立目冷嘲热讽!要是真没那个意思,就别吊着将军耽误他一辈子。他们虎贲不乐意,我还嫌他们殿下一不是良家二不能生养,配不上咱们将军哪!”
石侯还想再劝,程忠拍拍他肩膀,道:“他被我拒了,你想想,还能去找谁?”
石侯欲言又止,“他是个心高气傲的,倘若硬是咬死不松口,就是不肯去找咱们将军呢?”
程忠没想到这一层,一愣,又缓声道:“秦少公如何也是做主君的,一人脸面同将士的性命相比算得了什么?要是他紧着脸皮也不肯同咱们将军服软,那只能怨他的兵瞎眼投错了主上,活该这么饿死。”
程忠若只是自己有怨气还好,他不是全然无智之人,还能捺住脾气公事公办。但他打定替萧恒出气,简直油盐不进。他要把秦灼推到萧恒那里去,他要打破这冰炭交煎的僵局,若是把局搅散了,他也不后悔。萧将军总不缺更好的人。
虎贲的日子越发难捱,终于,萧恒的马蹄踩着一场夜雨回来。
从前他远行回院,总得先来站站,但现在刻意守礼,绝不肯在夜间和秦灼私下见面。秦灼这边的窗开着,瞧见景色前先吹进雨风。这雨好,透明得像清油,打落在墨夜上,润了它却湿不透。
丝丝蒙蒙的雨帘后,对面的窗里点了烛火,那窗也被腾地擦亮了,一个人影被勾勒出来。秦灼只瞧了一眼,淡淡收回目光,只吃茶。
陈子元仍皱眉往外看,问:“你今晚就去找他?”
秦灼说:“夜长梦多。”
陈子元却不乐观,问:“萧重光若是也不答应呢?后头的进程咱们的确袖了手,上次的事,这边也没给他说法。他是个能藏心思的,说不定对咱们也有怨气……”
阿双侍立一旁,忍不住道:“我瞧萧将军不是如此心胸狭隘之人。”
陈子元却苦大仇深,“万一,万一叫他一口否决,殿下还能拉下脸皮再去求他?要么不去,要么就得一击必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