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4章

  “好歹叫我一声阿兄。”秦灼说,“她很懂事。”
  萧恒问:“现在还爱养雀子吗?”
  秦灼道:“小孩子图个新鲜,从前养的那只在潮州就死掉了,她也丢了兴致,没再养了。给她买的笼子却一直带着。”
  萧恒点点头,尚未开口,秦灼已含笑叫道:“师兄。”
  梅道然已举酒走过来,听得他一声唤,面上有些讪讪。秦灼不知他师徒三人的生死之事,但见他这神情便知说错了话,笑道:“怪我,吃得醉了,一时没想好怎样称呼。”
  “就叫蓝衣吧。从前的事记不清,只记得家住蓝衣江边上。”梅道然看向萧恒,意有所指,“是阿苹?”
  萧恒默然一息,点了点头。
  秦灼目光从二人中间一旋,微笑道:“若非蓝衣再讲名号,我倒忘了件事。中原加冠取字,将军也到了年纪,字号也该想一想了。”
  萧恒手指掂着酒杯,道:“就叫重光。”
  秦灼有些讶然,但和他目光相对时又骤然恍悟。
  萧恒重光本为一人。萧恒是更生,重光是罪孽。
  他还在赎罪的路上。
  秦灼颔首,“好,就叫重光。”
  边说他边向萧恒举了举杯。这盏酒萧恒没有阻拦,二人轻轻一碰,相对饮尽。
  若说起哄,还是潮州这边的人居多,秦灼手底下的大多一声不吭,吃了就走。这场酒吃到半夜,秦灼的酒虽叫萧恒拦下不少,但也吃得微醺。萧恒凡敬必饮,脸色却如旧,月光下仍一张冷白脸孔。
  秦灼仍回从前的院子,萧恒送他回去,正要走,秦灼突然问:“你一直住公廨吗?”
  萧恒不料他知道这些,点了点头。
  “就算先前的吴刺史宵衣旰食,也是回自家住的。”秦灼顿了顿,“将军若不嫌弃,还是从老地方将就将就吧。谈事情也便宜。”
  萧恒没推拒,思索片刻后道:“那就打扰你。”
  他这话一出,秦灼心中竟松了口气,“何来这些话。公廨都有些什么东西?明日我叫人去搭把手。”
  萧恒道:“不必,一床被,两件衣。”
  秦灼一垂脸的默然,旋即抬头笑道:“那就一同进来吧,反正还有事商讨,今夜就住下。”
  二人一同回房,阿双见了微微惊异,马上掩饰神色,张罗了醒酒石和解酒汤。铜盆里投了手帕,秦灼摘了扳指,浸过手后拧帕擦脸,放下帕子时萧恒正落下解酒汤盏,脸上瞧不出半点饮酒样子。
  萧恒也拿张帕子擦了擦手,道:“褚山青据柳州而望,你怎么想?”
  秦灼重新将扳指戴上,“终有一战,宜早不宜晚。”
  萧恒问:“想怎样打?”
  “这才是最为棘手之处。”秦灼靠在椅背里,“合潮州柳州兵力不过三万,褚山青与我们人数相当,若是以硬打硬或许能胜,但怕就怕朝廷等着坐收渔利。到时候我们大军疲敝,得不偿失。”
  萧恒道:“还有一件事。褚将军熟知其父用兵之策,若再战褚山青,他的确是第一人选。但褚将军爱深责切,与其父并非毫无感情。他挟持幼弟大张旗鼓闹一场,也是怕秦善开罪褚山青私自放人。若再叫他父子对阵,不是好事。”
  秦灼道:“我也是这个意思。鉴明性子沉稳,褚山青是他难得的痛脚。”
  萧恒问:“依你之见,褚山青对褚将军如何?”
  “鉴明的幼弟名唤镜思。玉照者,镜也。”
  不言则明。
  萧恒手握醒酒石,却没有含,“褚山青夫妻感情如何?”
  “鸿案相庄。”
  “母子分离多年,褚夫人想必十分挂怀儿子。”
  秦灼微微皱眉,“若只叫鉴明给他阿娘写信,不足以扭转局势。”
  萧恒问:“褚山青与秦善关系如何?”
  秦灼与他目光相对,心下瞭然,“只怕秦善对他早有猜忌,想要试探,不然第一仗也不会派他前来。”
  “但第一仗,褚山青输了。而且是以多败少。”
  嫌猜已生。
  秦灼手合上汤盏,沉眉道:“褚山青敢这样大张旗鼓北上,想必得到朝廷首肯,皇帝是想坐收渔利。柳州之战动用了水军,规模虽不算大,但南秦水军要北上必须经过多重隘口,只有朝廷批准他们才能畅通无阻……”
  “但如果,皇帝也不再信任他呢?”
  萧恒看着他,将醒酒石推到前方,又将汤盏拉到手中,“对阵在阵前,决胜却在阵后。”
  秦灼与他对视片刻,粲然笑道:“我得将军,如鱼得水。”
  两人对案而坐,中间一点烛火。约莫是灯辉缘故,萧恒苍白面颊上匀开一缕血色,竟有些薄醉之意。他不说话,只静静望向秦灼,秦灼心中一紧,忙仓促挪开眼睛。
  他这一避,萧恒便起身,“夜深了,你早些歇息。今日站得久,睡前记得拿药油冷敷。明早我来替你揉腿。”
  秦灼忙说:“不必了,你又不是我的差役,传出去叫人觉得我轻贱你,再惹诸多口舌出来。”
  萧恒顿了顿,道:“也好。以后叫子元来帮你。”
  秦灼这样一个舌灿莲花之人,一时竟不知如何答话,正想着措辞,萧恒已经走了。
  ***
  褚山青据柳州而望潮州,半月,秦灼坚守不出。
  褚镜思上次被挟后便受了惊吓,连日高热不退,近来才略有好转。褚山青带甲坐在儿子床头,伸手试他的额头,对打帐进来的褚石慧竖起手指嘘一声。
  褚石慧放轻脚步,从怀里掏出信封递去,“嫂子的信。”
  褚山青接过拆看,将信捏在膝上,只叹气。
  褚石慧问:“怎么?阿思生病的事嫂子知道了?”
  褚山青凝视幼子的脸,冷声说:“还不是为了那个逆子。”
  褚石慧也不由叹道:“自从少公把阿照发落出去,嫂子终日就以泪洗面,阿思出生后身子就更差了。她知道阿照和你对上,心里能是个什么滋味?”
  “我何尝想如此?”褚山青道,“真到那一步,也只有他杀我的份。我如何能下得了手。”
  他颈侧新拆了绷带,如今横亘一条狰狞血痂。褚石慧心中一酸,骂道:“这混小子真敢下死手!”
  褚山青反笑一声:“倒使得一手好剑,出去十年,没荒废了功夫。你瞧他小时候那混账脾气,大了顶多是个纨袴,历练历练倒成了好事。”
  又叹道:“这小子说得也不错,文公待我不薄。忘恩负义,该当如此。”
  褚石慧哑声道:“阿兄是有苦衷。若非大王当年拿阿照的性命要挟……阿兄当夜连兵都点好了。”
  褚山青道:“不提也罢。”
  他看向褚镜思,褚镜思脸庞红彤彤的,仍在熟睡。他睡着的神态有些像幼时的褚玉照。
  褚石慧道:“我瞧殿下那日一战,绝非手脚畏缩之辈。而今同萧恒合兵,反倒一直坚守不出了。”
  “他在等。”
  “等?”
  褚山青目光微沉,道:“石慧,你和我一块统兵,再度攻城。”
  白日高照,褚氏大旗再临城下,褚山青抬头眺去,微有讶然,转念又在情理之中。
  秦灼早已在城头等候。
  他一袭红衣极其醒目,身旁立着的不是褚玉照,而是一个身量高瘦的黑衣人。
  褚石慧道:“登城墙对垒都陪着——看来流言不是空xue来风,殿下和他真有些不清楚。”
  褚山青面色凝重,挽弓在手,砰一声松弦射箭。
  箭尾微微颤动,在秦灼面前一尺之处,被人啪地握在手中。
  萧恒左手丢掉箭镞,秦灼目光微低,见他掌心鲜血丝丝缕缕溢出,眉心微蹙。
  萧恒往袖口一抹,道:“他在激你,不要出兵。”
  秦灼呵然笑道:“岂如他意。”
  语落,他陡然喝道:“弓来!”
  城下,褚石慧微眯双眼,略有诧色,“阿兄,那是不是落日大弓?”
  “落日弓弓力之剧常人难开,殿下竟能引至满彀。”褚山青没说下去,再度拉满弓弦。
  箭指萧恒。
  褚石慧骤然明白他的意思。
  第一箭射岔了,要激秦灼,最该指向的反是萧恒!
  城头,梅道然低笑一声:“连对面都知道咱们软肋在哪了。”
  一切不过瞬息之事,秦灼敛眉扣弦,正要放箭,却被萧恒握住手臂。
  萧恒道:“来了。”
  二人一齐下望,见褚山青队后策出一人一马,将一封诏令高举过头顶。褚山青只得落弓下马,许久,大军殊无动静。
  秦灼手臂紧绷,萧恒手掌仍按在他臂上,轻轻捏了捏他手腕。
  骤然,城下荡开一声当然巨响。
  唐东游激动叫道:“是钲声!鸣金收兵,他们要退了!”
  果然,褚山青拨转马头,大军收旗转向,竟这样无功而返了。
  萧恒叫道:“斥候,探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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