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8章

  我父亲在这里,治愈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所有人目送我父亲再度北上,他们发现,父亲的背影开始变得像潮州的大山。
  我经常想,潮州带给我父亲的究竟是什么。
  爱情的萌芽?可他的确在我阿耶那里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创,那种创伤甚至在数十年后仍有余痕。
  名望和势力?他的确拥有了一支钢铁般忠诚的军队,可这些人过早逝去的生命一直压在我父亲背上。这让他永远无法“享受”权力。他穷尽一生都在做抬棺人。
  命运的苦果吗?这几乎是他所有亲信的一致回答。可父亲无数次表明,那是他生命的福地。
  或许我应该亲自去一趟潮州。
  第233章 一潮州
  潮州二月细雨如丝,打遍杏花,微香浮动,入室宛如美酒。
  折冲府公廨里,褚玉照刚清点完所剩粮饷,皱眉问道:“去年已经够少了,弟兄们扎紧裤腰带才捱过去,怎么今年就这么一丁点?”
  长史站在一旁抓抓脑袋,道:“都尉,去年旱的厉害,咱这边就下了一场雨,根本没打上什么粮食,大家夥都没得吃,更别说粮饷了。这不还是靠都尉和那位郎君大恩大德,往周边高价收了粮食才解潮州上下燃眉之急。现在才年头,还在吃去年的旧粮,等今年的粮食打下来就好了——您瞧,今年可是不缺雨水,春雨贵如油啊。”
  褚玉照也望窗外看去,叹道:“只望别下得太大了。”
  折冲府为地方兵力,与潮州州府独立。按理说仓粮一事,长史本无需同他一个军队长官商量。最奇怪的是,潮州刺史也没什么异议。
  褚玉照将本子丢下时,外头匆匆传来一阵脚步声。
  他手底下的校尉是个年轻小子,名叫石侯,正抹了把脸上雨水,快步赶到褚玉照面前,低声道:“都尉,外头来了奸细,我已经叫人拿下了。”
  “这两人也没有签署的文牒,只说从京城来,口口声声要求见折冲都尉您老人家。”石侯一拍脑袋,“我还从那个穿红衣裳的身上搜出了这个,瞧着古怪,您来验验。”
  石侯递上方手帕,褚玉照接过打开,只看了一眼就立马攥在掌心,问道:“他们两个什么名姓?”
  “说是兄弟两个,穿红的姓甘,另一个倒报了名,叫陈子元。”石侯道,“都尉您瞧,两兄弟两个姓,当咱们是傻子呢!”
  “这几日我怎么交待的!”
  褚玉照鲜少疾言厉色,石侯吓了个激灵,不敢说话。褚玉照见状叹口气,拍拍他肩膀道:“罢了,他也不会同你个傻子计较——愣着干什么,人在哪儿?”
  ***
  褚玉照匆匆赶去,见那二人背身立在庭中,陈子元嘀咕道:“这杏花开得不行啊,花又小蕊还白,酿酒肯定没啥滋味,酿蜜也不成。”
  另一人笑道:“你在长安开食铺子还开出心得来了。”
  陈子元刚要回嘴,抬头便瞧见褚玉照的脸,微微一愣。
  褚玉照并不认识陈子元。他入宫做伴读时陈子元还在给秦灼养马,他们这些达官显贵眼里是看不见人,但陈子元认得他。当时秦宫里谁能不识褚玉照呢?那么个炙手可热、锦衣华服的少年郎君,是以他如今抬起脸,陈子元还是能依稀分辨出他昔时模样。
  陈子元没说话,抬肘往秦灼臂上轻轻撞了撞。
  秦灼转过头来的那一瞬,褚玉照感觉雨下紧了。
  他视线陡然蒙了一层雨雾,却仍目不转睛,异常镇定地搓了把脸。直到秦灼叫他:“褚鉴明。”
  褚玉照快步走到庭中,当着满院侍卫的面向他跪倒,哑声道:“……卑职无能,叫郎君受辱了。”
  石侯只道二人真是旧识,无故被羁押可不是受辱吗?但言外之意,除这三人外无人能知。
  春雨如酥,秦灼身上也只微微沾湿,雾蒙蒙里反而乌处愈乌、白处愈白,嘴唇更如点血,一树杏花底,恍然一座光泽莹润的碾玉观音。他的声音褚玉照听在耳中亦如佛旨:“辛苦你多年奔走,方有我之今日。鉴明,是我要拜谢你。”
  他将褚玉照扶起,仔仔细细打量他一遍,捶了捶他肩膀笑道:“小时候为一条带子还打破过我的头,现在倒懂礼数,这么客气?”
  二人一齐大笑起来,褚玉照道:“请郎君随我去宅中安置。众人,给甘郎开道!”
  石侯想起他姓甘,又瞧褚玉照态度,这才陡然醒转,只怕这位甘郎恐怕就是一直接济潮州的那位甘郎。他一时吓得腿软,怯声叫道:“郎、郎君恕罪……”
  褚玉照便道:“这是石猴儿,一直在我帐下跟着。我定好好捶他一顿长他个教训,他年纪小,郎君别同他计较。”
  秦灼听他口气,便知是褚玉照信任之人,只轻轻一笑:“不知者不怪,我还要谢这位兄弟引路。怎么,在你眼里我就是这么睚眦必报的人?”
  褚玉照亦笑道:“当年因为一条带子,打完架还要去人前告状的,我却不知道是谁。”
  他在前引路,秦灼低声道:“别劳动军府,也别太招摇,我有事同你讲。”
  褚玉照便将卫队遣散,亲自替他执镫请他上马,自己也翻上马背在前引路。
  三人行至一处院落,远离街市,是上好的幽静所在。褚玉照推门请他先进,“自从得知殿下逃出羌地,卑职便从殿下的资费里拨出一点置了这处院子,常年叫人打扫着,就盼着这一天。”
  院中已备酒菜,三人便落座用饭。夜间雨倒紧密一阵,窗外一片枝叶沙沙里,秦灼先开口问道:“怎么没瞧见温吉?”
  “郡君在半路上听见有您老师裴公的消息,先去追查了,说晚些再来潮州会合。”褚玉照替他满上酒盏,“殿下的真正身份,不知要瞒多久?”
  “徐启峰追兵在即,先这么着。”秦灼顿了顿,“我传信要找的人有没有下落?”
  褚玉照摇头道:“没有。只是他这个身份……殿下可曾觉察有什么蹊跷?”
  秦灼筷子一滞,抬眼瞧他,“什么意思。”
  “姓萧,行六,叫恒。”褚玉照说,“灵帝的幼子建安侯,也是行六,名讳也是个‘衡’字。他和建安侯是否有关,这位萧六郎没有对殿下交待过吗?”
  秦灼没提这话,褚玉照觑他神色,又试探问道:“他是殿下的朋友?”
  “他对我有恩。救命之恩。”秦灼静眼看着杯中一盏涟涟银光,双手端起酒杯,对褚玉照一抬,“他的下落,我希望你能帮我倾全力查找。”
  这些年他但有命令,褚玉照无不遵从,秦灼也从不在“尽不尽力”上多加叮嘱。现在着重提这一句,他身为主君居然还敬酒示意,褚玉照颇为意外。
  看来这位“萧恒”在他殿下这边是个极紧要的人。
  褚玉照举起酒杯饮尽。
  秦灼没在这件事上纠缠,又问:“现在潮州是怎么个情况?”
  “老样子,旱了这几年,朝廷那点不够吃,全靠殿下拨资供养。今年瞧著有雨,只要别涝,估计粮饷上问题不大。”褚玉照懊恼道,“当时同殿下商定扎营潮州,就是图它交通便利、还算个鱼米之乡,谁成想这连年天灾,连鱼米乡都熬成盐巴地了。”
  “天灾之事谁能预料。”秦灼挟了一筷菜,问,“兵力蓄养得如何?”
  “有虎贲军精兵四千,全凭殿下差遣。”
  秦灼点点头,“潮州刺史那边有什么话吗?”
  褚玉照道:“我是数年前剿匪做出了成绩,得了他的提拔,知道他的一些底细。这吴月曙做官不错,但人又倔又拧。元和十年之后潮州也有了粮荒,但全天下都在旱,朝廷压根管不过来。若不是走投无路,他也不会接受咱们的钱粮。”
  “他不知道我的根底吧。”
  “卑职不敢在人前提起,听殿下的意思托名甘氏,这些年也一直是以甘氏之名救养潮州。卑职也同他说好了,这些钱粮无需利息,等潮州什么时候得以转圜,再慢慢偿还不迟。”褚玉照看向秦灼,“只要潮州上下记住,谁是援手之人,他们是受了谁的恩德。”
  秦灼自己斟了一杯,微笑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银子砸给他,他倒敢接。”
  褚玉照道:“他起先是不敢,后来潮州百姓一日便能饿死千数,他也顾不上了。就算他为了乌纱有所忌惮,人命关天哪。”
  一旁陈子元越听越不对劲,打断道:“等等,殿下,我听褚都尉这意思,你是从潮州粮荒起就做这个冤大头了?那得至少五年啊殿下,你就算在南秦也就那些俸禄,更别说后面一点进项也没有,又送钱又送粮,还养了四千人规模的虎贲军——你哪有这么多钱?”
  秦灼碰了碰他的盏子,“你知道淮南给我的那尊白玉佛像值多少银子吗?”
  褚玉照目光一暗,陈子元闭紧嘴巴。
  反倒秦灼似乎满不在乎,举杯一口饮尽,笑道:“我从这张床那方榻之间摸爬滚打这些年,能是白折腾么?娼姐儿还要二两贴妆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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