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李寒将那本册子拿起,打开一瞧,竟是自己入京以来全部诗文的辑录。不可思议的是,每一首下头都有娄春琴的和诗。
簪花小楷,如美女登台。
戏曲声隔水而来,朦朦胧胧,灯下的寂静里,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响。李寒慢慢瞧着,娄春琴问:“李郎还有什么话?”
李寒立起身,退后一步,对他一揖及地。
“多谢内官相和之恩。”
“多谢内官相送之恩。”
他最后一拜,躬身未起。
“多谢内官相知之恩。”
娄春琴笑道:“和了几首宫廷艳诗,就叫相知?那李郎找个书院进去,知己两只手都攥不过来。”
李寒说:“我写灯会靡费、斗乐成风,内官便和杨妃荔枝、安乐百鸟裙;我写阿房豪奢、挥金如土,内官便和三千宫女无幸到白头。诗教要人温柔敦厚,因为诗教要护卫的是君父,君父不会遭受不公,只会制造不公。内官服侍君父,作诗却极尽怨刺,是见过不公、遇过不公,这对内官来说不是身外之物,而是切肤之痛。”
“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此乃文人之道,更是文臣之道。内官真正想做的,是士人。”
天地忽然静了。
窗外池水无波,明月无光,隔着一张桌案一壶毒酒,有人呵呵两声。
娄春琴怆然笑道:“我这把断琴,今日竟得遇了知音。”
窗外,亭中正悠悠唱道:“何其可悲!”
灯火因风而动,影子被撕成条状。李寒持酒起身,“并州案若有昭雪之日,望内官焚书相告。”
他嘴唇覆上杯沿,就要一饮而尽。
突然,娄春琴厉声喝道:“且住!”
灯下,大红斗篷簌簌轻动,颤抖得像个血人。娄春琴双肩一垮,用尽全力般轻声说道:“你走罢。”
李寒没反应过来,“走?”
“离开京都,隐姓埋名,只当自己死了。”
李寒问:“我若走,内官要如何覆命?”
“我自有我的法子。”娄春琴拿过酒杯,手指一动,将那盏毒酒泼掉,“李郎,别装腔了,你不怕死,但你更想活,你想活着干更多的事儿。再不走,我真的反悔了。”
李寒注目他片刻,再躬身一揖。在他跨出阁门前,娄春琴突然高叫一声:“记住!”
“我只放这最后一马。”
一出阁,冬风迎面,遍体生寒。
冯蛮儿被追杀了,被人搭救了,命悬一线了,又逃出生天了。
李寒脚步一顿,当即头也不回地走了。
明月不照寒门照朱门,阁子的窗也是玉户雕窗,娄春琴镶在里头,一幅画一样。
***
娄春琴回宫覆命,又服侍皇帝睡下,自己提灯回庑房时,迎面逢上黄参带着秋童。秋童见着他,想叫人,又有些瑟缩,只往黄参身后站了。
黄参笑道:“大内官回来了。”
娄春琴便道:“刚回来没一会。”
黄参往前走一步,到了一个擦肩的位置,说:“听说这桩差事本是叫奴婢来办,还得多谢大内官替奴婢跑一趟。”
娄春琴淡淡道:“都是为陛下效劳。”
说罢没有留步,自己提灯走了。光映在身上,他自己倒像盏红灯笼。黄参也收回目光,见秋童仍回头瞧,抬手打了他后脑一下,也没用劲。
秋童忙缩了缩脖子,小声叫:“师父。”
黄参叹道:“他对你不错。”
秋童不敢回答。
“一入宫门深似海。”黄参瞧了眼夜色,“都是朝不保夕,谁也别顾谁了。”
第221章 七十八重逢
张霁之死牵动甚广,先是杜筠致仕,后有李寒公然披露并州案情。民怨沸腾下,皇帝只能推罪外戚,声称并州案全然受到卞秀京蒙蔽,永王此后党同伐异之举,自己全被蒙在鼓里。
皇帝为并州十万百姓大设水陆道场,同时惩治元凶,下令赐死卞秀京,废黜永王,甚至命人收回皇后册宝,俨然已有废后之意。
娄春琴亲自将毒酒送去卞秀京面前,仍穿那件大红斗篷,而当日威风凛凛的将军如今花白两鬓,宛如老狗。
谁又不是皇帝的狗呢。
卞秀京挥手打翻酒杯,连声叫道:“叫陛下来见我,老子死也绝不死在阉竖手里!我要见陛下!”
娄春琴一挥手,当即有两名禁卫上前将卞秀京按在地上。娄春琴居高临下地瞧着他,和声微笑道:“国舅爷还是这么威风……奴婢失言,或许不是国舅了。”
卞秀京肉颤心惊,大声问道:“皇后怎么了?你们把皇后怎么了!”
“奴婢只管伺候将军上路,皇后那边儿,有长乐公主的人关照。”娄春琴柔声细语,“将军记不记得,命金吾卫活剐罗正泽之前,他对你说了什么?”
卞秀京浑身一震。
他匆忙别过头,似乎要把娄春琴盯出两个血窟窿,想看出这张脸下又藏着哪张故人面孔。娄春琴大方给他看,俯身蹲在他面前,贴耳轻声道:“我死之后,愿为厉鬼……”
元和九年,山南道黜置使官衙之前,罗正泽被吊在台上。千刀万剐之前,他放声大笑:“我死之后,愿为厉鬼,并州今日之痛,定叫卞氏全军全族血债血偿!”
鲜血滚下刑架,淋淋如一场血雨。山南道百姓骂之唾之,争相买肉以啖。
最后两刀,剜下罗正泽不瞑的双目。
眼珠抛在台上,骨碌碌滚落,被野狗抢在齿中。
血债血偿。
卞秀京浑身颤栗,嘶声喊道:“你是什么人……你究竟是什么人!”
娄春琴看了他一会,脸上绽开一个无辜诚恳的笑容。他轻声说:“我不是人。”
“我、是、鬼、魂。”
卞秀京正要开口,已被禁卫掐住下巴,无法合嘴。娄春琴将酒灌入他口中,声音轻柔如哄劝:“喝吧,将军,慢慢儿喝。这毒酒入腹发作,疼够三个时辰才会叫人断气,三个时辰,千刀万剐还不到一半儿。”
一杯酒灌下,娄春琴起身后退几步,瞧卞秀京从地上蜷缩挣扎,神情冷漠如瞧一条死狗。他拿一张帕子擦了擦手指,尸布般掷在卞秀京身上,口气轻快道:“得了,抄家。”
***
卞皇后严妆华服坐在立政殿中,眼见有人推门而入。
那是个她从未见过的年轻人,但瞧那人的姿态,似乎卞氏认识他理所应当。
卞氏沉声道:“陛下尚未废后,由不得尔等宵小前来羞辱。”
“娘娘不认得我。”那人说,“我是长乐公主的近身侍奉,姓祝。”
卞氏绞尽脑汁都想不到哪个旧人同祝氏有瓜葛,便听祝蓬莱说:“当年马嵬驿兵变,唐明皇为了保全自身缢杀杨妃。娘娘入主中宫前,总要打听打听,陛下是怎么对待的上一位。”
长乐生母,她不是被皇帝休弃后抑郁而终了吗?难道此事还有隐情?
卞氏强作镇定,冷声道:“不劳郎君学舌,替公主说项。公主既恨毒了本宫,要落井下石,本宫也悉听尊便。”
“娘娘还是不明白。”祝蓬莱似含悲悯,“公主的确恨你,但若论恨毒的,娘娘只怕还不配。”
他从袖中取出一幅下拉条,迳自挂到立政殿中,卞氏抬头,见那是一幅仕女图像。祝蓬莱转过脸来,眉目间竟与画中女子冥冥偶合。
祝蓬莱道:“公主希望娘娘被废之后,能够每日沐浴焚香,对这幅画像祝祷。礼像所用的香烛香灯,全由公主府来送。”
卞氏似乎明白画中是谁,冷笑两声:“本宫是陛下亲封的皇后,焉能跪拜庶人!还请转告公主,本宫宁死不受此辱。”
“娘娘之死轻若鸿毛,只可惜永王……不,庶人叔玉。”祝蓬莱道,“娘娘也知道,杀一个庶人,便如碾死蝼蚁一般。”
卞氏浑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祝蓬莱也不再逗留,转身离去。
宫门长闭后,两行玉筯自卞氏脸畔滑落,她缓缓抬首,与壁上那靓妆仕女对视。
那女子立于画中,眉心如喜如蹙,似乎含笑,又似忧愁。
***
张霁死后,秦灼多少记挂着文公那张落日弓,暗中派人搜索,却毫无踪迹,只道张霁或转托他人,或被人趁乱窃去,难免心中失落。只是如今他住在行宫,也担了个乐官的虚职,不好时时亲身在外,只能嘱托陈子元留心找寻。
到了年关,教坊司也进了新人。据说此番招人是为了明年开春上元宫宴,长乐突发奇想般排演舞乐,为夜宴做准备。秦灼不知她打的什么盘算,也知依言照做。
形形色色的少男少女鱼贯而入,各自领牌子从行宫住下,秦灼所在的周边厢房里也陆续添了人。白日演练乐器歌舞,夜晚有些闲暇,便三三两两坐在庭中,嘁嘁喳喳地小声说话。
秦灼每每听见都心中好笑,心道这些小孩真不怕人将秘密窃听了去。有时还能听见乐伎提及自己,譬如今夜。